亨特算是头一回见到黑森林。

他盘坐在小山般高大的巨兽脊背上，极目远眺，能清楚地看到那座盘踞在泰莫利亚河畔的漆黑森林。

天色尚早，部落联军的队伍正踩着沾有露水的草丛向西进发，声势十分浩大。

队伍前方打头阵的是弃誓者卫队，他们体格不一，阵型散乱，多是些外貌丑陋古怪的混血儿，象征中央总督的狼头旗帜在队伍上空飘扬。

在卫队身后跟随有七八头战争巨兽，这些体型庞大如山的野兽头生双角，以四蹄爬行，浑身布满坚硬如铁的褐色甲片，在半兽人们攻城和运输物资的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现如今被当做指挥者们的座驾。

随行在战争巨兽左右的，是狼灵与雾妖精的精锐队伍。他们一者以霜狼为坐骑，一者能够化作白雾，脚步轻灵如风，都具有极强的机动性，因此在左右侧翼充当掩护。

至于半兽人的军队它们在最后方，其中有豺狼人、牛头人、狮人、亚龙人，各类兵种一应俱全，是联军中当之无愧的主力。

虽然经过一天的磨合训练，这只军队还是缺乏秩序，若不是有几位首领在中央监督指挥，只怕早就乱作一团。

霜狼沉闷的咕噜声、铁盔与兵刃的摩擦声、战争巨兽雷鸣般的吼叫种种嘈杂音符汇聚在一起，化作洪流划破寂静，惊起四周树林里栖息的寒号鸦与斑鸠。

这一切都让亨特觉得吵闹。

身下长有白色大角的战争巨兽迈着步子缓缓前行，脊背起起落落，令亨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维持平衡，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失足跌落，被这足有十多米高巨大生物给踏成肉泥。

“亨特总督。”

一只柔软的手掌贴上他的肩头，“白焰是我的契约巨兽，它性格温顺，你不用担心被它甩下去。就算真的发生意外，这里还有我呢。”

“劳烦你了，修女阁下。”

鼻尖浮现的松木幽香令侏儒脸色好看了几分，他语气恭谨，对端坐在身后的白发少女点头致意。

“保护信徒，是修女的义务。”

披着兽皮的半人鹿少女对亨特回以微笑。

“哈斯塔大王也特意嘱托过我，您是一军统帅，安全必须得到保证。”

一军统帅？

亨特有些尴尬的笑笑。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成为部落联军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因为他的弃誓者部队和半兽人一方在数量上更占优势，且战锤行省也是半兽人的地盘，所以才能坐上现在这个位子。

但这只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军队的实际指挥权还是掌握在几个部落大人物的手里。唯一听从亨特命令的，还是他亲手选拔的弃誓者部队。

亨特心知肚明，他只是个傀儡，就连这个叫做婕莉娅的半人鹿也比自己尊贵得多。

人家可是狂猎神殿的修女，和神殿祭司们一同驾驭联军中的战争巨兽，同时还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兼任监视者一职，以防亨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队伍里那些攒动的脑袋，免得被修女抓到什么错处报告给自家叔叔。

队伍又前行片刻，当他们行至泰莫利亚河畔时，这里早有先行打探的部分半兽人斥候，他们还在沉默石像附近建造了一些营帐。

当清楚地看到黑森林时，队伍里的声浪忽然降了下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众人的咽喉。

亨特神色不变，但当他看着河对岸那片幽寂的森林时，心里也有些打鼓。

半兽人占据北地两百多年，却一直不敢染指这座诺曼人口中的“死亡之森”，原因可不只是畏惧其中孽生的无数凶悍魔兽，还有些许民族教派信仰的成分在其中。

广袤且神秘的黑色森林，无数形貌怪诞的狰狞魔兽，这些特征正契合一位半兽人信仰的外道古神。

正是掌管混沌与生殖的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不朽祖灵，丰饶与爱欲的主宰“黑羊之母”莎布尼古拉丝！

黑羊之母地位与狂猎古神比肩，与后者分别对应半兽人的父神与母神。

自从近千年前爆发的“血月战争”后，这位古老的母神就再也没有展现过神迹，或是回应信徒的祈祷。于是就有人笃定如今正沉睡在黑森林之中，那些魔兽和迷雾便是母神亲手孕育而出。

这种说法在北地广为流传，也难怪联军会在黑森林面前踌躇不前。毕竟，这可能就是那位至高母神的化身啊。

“继续前进！”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叫打断了侏儒的思绪，他看到狮心大王哈斯塔站在一头战争巨兽背上，长剑指向前方，“北地人国王的宝库就在那片森林里，谁能第一个发现宝库，就能得到赏赐！我们都是部落的勇士，不能像那些诺曼人一样胆怯后退！”

“为了部落！为了先祖的荣光！”

恰好正在此时，大萨满呼列克举起双臂，手心中释放出巨大的白色光环，扩散向四周，将整个军队都圈在里面。

光环落下后，包括亨特在内的所有人心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莫大的勇气，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对黑森林的畏惧也降到了最低点。

于是他们一齐高呼：“为了部落！为了先祖的荣光！”

呼喊声越发高昂，直到响彻整个泰莫利亚河畔。

“整备武器！”

大萨满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令他们安静下来，注视着那个站在巨兽头顶且算不上魁梧的身影。

年迈的牛头人举起镶嵌有白骨头颅的手杖，“尽快过河！”

“向黑森林发起进攻！”

端坐于霜狼之上的狼灵部落传令官举起号角，用力吹响。

“呜”

黑暗中，格温突然驻足。

“听到了么？”

他回首望向远处，那里是森林边界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声音”

“声音？”

法诺用长剑砍下缠在皮靴上的带刺藤蔓，偏头听了一会后，在藤蔓上蹭掉鞋跟黏着的泥巴，“你听错了罢，这地方静得连鸟叫声都没有，哪儿来的什么声音？”

“我确实听到了一些动静”

“会不会是潘妮小姐提到过的，森林的低语声？”

三问突然幽幽开口，“你们看这些树上的裂纹，是不是很像张开的眼睛？”

“也许黑森林正在注视着我们。”

橘猫话音刚落，格温和法诺就变了脸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不由自主地同时加快脚步，和前面的云梦几人离得更近了些。

“应该是那些半兽人搞的鬼。”队伍最前面的潘妮手持长弓，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寂静的森林里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它们最近一段时间在森林四周频繁活动，似乎想要到森林里找什么东西。那个猎魔人也是还有你们。这森林里难道真的藏着传说中的北地密库，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冒险？”

“或许吧。”

云梦不置可否，她伸手拨开前方齐腰的杂草，没有再和潘妮交谈的兴致。

森林中树木高大，繁茂的枝叶将头顶遮盖得密不透风，再加上迷雾阻挡，四周如同夜晚一般黑暗。

潘妮特意叮嘱过，森林里不能点火，所以他们只能放弃使用风灯和火把等照明工具。

不过好在林地间生长有许多散发蓝色荧光的菌类植物，能够照亮森林里的情景，倒也不至于使云梦等人摸黑前行。

这地方诡异得很。

纵使云梦自诩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如此荒诞又怪异的情景。

在外面还看不出来，等深入之后她才发现，那些足有十多米高的大树样子十分怪异。

有的树干扭曲成螺旋状向上生长；有的树根从土壤里钻出，在地上隆起小小的鼓包，好似哭嚎的人面；还有些干脆就是十多条藤蔓拧巴在一起，汇聚成粗壮的“树木”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大树上生长的灰白色裂纹，形状令人下意识就联想到了睁开的眼睛。

不论是谁，被如此密集的视线注视，恐怕也都会感到头皮发麻。

他们走了足足半天的功夫，一路上倒也没有碰到什么危险，只是越往深处走，四周所见的景象便越发扭曲怪诞，渐渐流露出些许不可名状的气息。

“停一下！”

从两棵生长在一起的大树下经过后，潘妮突然伏低身子，招呼众人躲进一片灌木丛后。

“看那儿，注意那两棵矮树。”

循着她的视线，众人也看到了两棵耸立在前方的小树，它们紧挨着一座隆起的小丘。如果不仔细观察，怕是很难注意到两颗矮树。

“那两棵树怎么了？”

法诺眯起眼睛，“它们看上去很普通啊。”

“耐心点。”

潘妮盯着那两棵树，“前面有战斗发生，它们不会在这儿待多久。”

她话音刚落，格温等人就看到两棵矮树突然拔地而起，树根抽出泥土后化作脚掌，枝干扭曲成手臂，树皮裂开幽绿色的眼睛和嘴巴，眨眼间就变成了两个高大的人形生物。

“吸血树人，又叫枯萎怪。”

潘妮看着那两个生物走向远处，“祖母在日记上提到过这种邪恶的怪物，它们算是魔兽的一种变异体，经常会伪装成树木，用尖利的树根吸取猎物的鲜血。这种魔怪能够通过释放花粉传递信息，能够迅速召集同伴，最好不要轻易招惹它们。”

“你刚才说前面有人在战斗？”

云梦有些疑惑，“有人在我们前面进入森林了？”

“不是人。”

潘妮摇摇头，继续带着众人前进，“在前面战斗的，是黑森林里的清扫者，祖母在日记里管她们叫”

“夜精灵。”

“y’oш!haлч-вee!”(古精灵语)

皮肤黝黑的射手攀上树梢，张弓射出一道燃烧的箭矢，正扎进枯萎怪的脑袋。

“Чa6э，eж3t。”

她高声呼喊，站在四周大树上的同伴们一轮齐射，用火箭将下方的那群吸血树人燃烧殆尽。

“她们在干什么？”

远处的树丛里，格温蹲在云梦身旁，看着那些黑发红眼的精灵猎杀魔兽，“这些夜精灵她们为什么射杀魔兽？”

“她们在清扫魔兽。”潘妮解释道，“祖母的日记上说，夜精灵居住在黑森林深处和外围的交界线附近，她们的任务似乎就是定期猎杀魔兽，防止更强大的魔兽冲出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双月交汇，爆发魔能潮汐，根本就不会出现什么黑潮，仅凭夜精灵们就能把魔兽阻隔在黑森林里”

“wepe！Бnxцk-hoды！”

一团尖叫的黑雾突然冲进林地，化作一名高挑的夜精灵。

她落在枯萎怪烧成的灰烬上，手舞足蹈地对同伴们大声喊叫，嘴里迸发出连串急促的音节，“Ьeпдee，ыьээr！”

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消息，一名站在树梢上的精灵喊了一声，好像在下达命令，所有夜精灵随即化成漆黑的浓雾，呼啸着冲向远方，消失在密林中。

“她们说了啥？”

三问一头雾水，猫脸上露出费解的神情，“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个精灵报信说有外敌入侵。”

云梦站起身，神情严肃，“半兽人的军队打进黑森林了。”

“他们动作好快！”

“所以我们也得抓紧时间。”

云梦加快语速，“仅凭我们这些人可挡不住一支军队，趁着那些夜精灵去阻拦，现在正是一口气深入调查的好时机！”

“各位，我就不和你们继续走下去了。”

一旁的潘妮突然说道，“前面是黑森林深处，你们再往西走，就能找到霜木镇。现在半兽人攻打黑森林，我得立刻回河木湾去，防止反抗军的藏身地暴露。”

她紧攥着长弓，看上去有些不安，似乎很担心河木湾的安全问题。

云梦等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和潘妮匆匆道别后，就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森林的浓雾之中。

反正沿途上他们也做了标记，确保能够找到回去的路，所以在进行了一番短暂的修整后，格温等人继续向森林深处探索。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兽人的军队吸引了魔兽的注意，他们在接下来的道路上没有碰到任何危险，倒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好几波暴怒的兽潮。

直到临近黄昏时，他们发现了一片湖。

一片血色的大湖。

当靠近湖水后，格温才看到了眼前令人心生恐惧的一幕。

湖水四周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怪异生物，它们有的像是蛇与鸡的混合体，有的则是巨大的甲壳昆虫，还有腹下长着六只脚的蓝色巨蛇。

不仅是湖岸边，湖水里的血色液体正在沸腾翻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从里面不断钻出新的魔兽来，它们身上还裹着一层粘膜，像是初生的胚胎。

“这里就是所有魔兽的起源之地么”

一行人站在树梢上远远地望着那片血湖，云梦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紧接着她突然注意到，在大湖北方还伫立有一株苍蓝色的参天巨树，树下的森林中露着一座方尖塔顶。

“一座塔？”

格温也注意到耸立在北方的那座建筑，“那会不会就是潘妮所说的霜木镇？”

“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