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一向是北地传说中最神秘的一群人。
她们传承古老，具体起源已经无法考究，即便史料齐全如密会，也只能在庞杂的古代典籍里搜集到少许有关她们的信息碎片。
但现在潘妮塞纳尔的这番讲述，却是在众人面前掀开了女巫血脉的神秘一角。
她并未提及女巫的起源，只是承认经过岁月变迁，女巫现在分化成七大氏族，流落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而潘妮身上流淌的，正是崇山女巫这一氏族的血脉。
崇山女巫是自然森林的眷者，她们生来就具备操纵土元素的天赋，能够和植物交流沟通，聆听自然的意志。但在得到力量的同时，她们也不得不付出代价每一名女巫在觉醒血脉后，都会渐渐丧失某种感官能力。
例如崇山女巫，当血脉完全觉醒后，她们就会失去味觉，再也不能尝出食物的味道。
这是诅咒，也是得到力量所必需的牺牲。
等价交换，自古就是世界万物必须遵循的基本法则。
对于信奉自然之道的崇山女巫来说，黑森林就是自然世界中的畸变体，是污染植物生命的毒瘤，是有悖常理的异端！黑森林必须得到净化！
正因为抱着这样的信念，在从西方群山前往北地游历的旅途中，潘妮的祖母一位坚定的崇山女巫见到了黑森林这处奇异诡谲的生命禁地，她自然是留了下来，并且花费一生寻找净化黑森林的方法。
“祖母直到最后都没有成功。”
塔楼中部的客厅里，潘妮坐在松软的兽皮垫子上。她斜倚着海尔辛，望向身旁半开的圆窗，目光出神。
从这里能看到远处那座漆黑的森林。
“她原先还能凭借崇山女巫的力量进入黑森林调查，后来却因此染上某种怪病，身体衰弱，等我刚出生就去世了。”
潘妮从窗外收回视线，放缓了语气，“她和其他崇山女巫一样，死后变成了一片森林，就是现在围着河木湾的这片森林。”
“多亏有这片森林阻挡，反抗军和当时流落到这里的诺曼人才能有一个休养生息的地方，从而延续到现在。”
格温心中有些凛然，不知是因为女巫身上种种匪夷所思的超凡之力，还是因为黑森林的诡秘。
“再说那个霜木镇，”潘妮叹了口气，“各位一定想不到，在更早之前，位于黑森林边缘的根本就不是河木湾，而是那座只存在于祖母笔记里的霜木镇。”
她这话一出，云梦和三问就发现异常，纷纷变了脸色。只有格温还一脸茫然，没有抓住这句话里的关键。
“越过泰莫利亚河向西，黑森林深处，就是这座霜木镇的位置。祖母每次前往黑森林调查时，都会在那座小镇上进行补给，顺便向镇民们询问有关黑森林的消息”
潘妮顿了顿，继续道，“可有一天等她再次前往调查时，却发现黑森林的边界范围推进了许多。它在一夜之间向外扩张，把整个霜木镇吞了下去，里面的所有镇民也被困在了黑森林里！”
这下格温也明白了过来。
黑森林能够自主向外扩张？甚至还吞没了整整一座小镇？
他先是感到荒诞，随即又觉得恐惧，只听到潘妮的声音响起。
“森林扩张后，祖母也曾经去寻找过小镇的下落，却发现镇民都被森林施加诅咒，变成了丧失理性的怪物，再也无法离开森林。只有一名刚出生的婴儿被她带了出来。但即便是这样，婴儿也受到了黑森林的影响，能在夜晚变成凶猛的野兽”
说到这儿，潘妮又握住海尔辛的手掌，后者低头默然。
客厅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火盆里的薪柴烧得剥剥作响。
“祖母后来在日记里多次提到一句话，‘黑森林是活的，它有自己的意识！’。”
少女最终平复了语气，“我这么说不是想要吓唬各位，只是提醒你们不要冒险。同样的话，我也对那个猎魔人说过：黑森林非常危险，半兽人盘踞北地两百多年都没有把它占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早就知道黑森林有问题，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风险”
云梦感叹一句，抬起眼帘正式潘妮，“但就算这样，我们还是不得不要进去寻找一件东西。如果被半兽人或是其他势力得到它，到时要遭受浩劫的就不只是北地，甚至还会波及整个西大陆！”
“我明白了”
看到云梦坚定的目光，潘妮只能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我却能猜到那东西对各位一定很重要。诺曼人从不会对朋友食言，如果让我这个崇山女巫来做向导，一定能帮你们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海尔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潘妮用眼神制止。
她从垫子上站起来，“按照惯例，今晚黑森林里还会冲出一波兽潮，各位不如在这里住下，等明天早上再出发，怎么样？”
云梦等人自然立即答应。
于是年轻的反抗军首领又派人给他们安顿住处，自己则拉着海尔辛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当晚，森林里下起了雨。
格温盘腿坐在树梢上，雨水敲打头顶茂密的枝叶，发出细碎的脆响，雨声应和着河水流淌声，渐渐成为这片森林里唯一的舒缓旋律。
这一切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身体，好像心灵也从中得到治愈一般。
塔楼倾斜在他身子一侧，下方的整个小镇都已经熄了灯火，在夜雨中安眠。
只有三座哨塔上还零星点缀有几颗橘黄色的光团，想必就是河木湾里负责警戒的那些守夜人了。
而他们要防备的，正是河对岸那些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狰狞怪物。
因为距离遥远，且隔着一层迷雾，格温只能窥探到那些怪物的只鳞片爪：布满触手的干瘪头颅、飘洒蓝色磷光的昆虫巨翼、密集的墨绿色眼珠，还有缓缓蠕动的灰色尖刺
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怪异生命汇聚在一起，于迷雾中汇聚成一股躁动的洪流，沿着河岸缓缓前行，如同民俗神话典籍中所描绘的一副怪奇绘卷。
它们前进的速度极快，转瞬间就消失在河流远方，丝毫没有注意到伫立在对岸的河湾小镇。
格温收回视线，头顶的树叶上恰巧落下一团雨滴，他伸手接住，掌心中随之传来凉意，令少年有些困倦的头脑猛然清醒。
“我这套拳术最注重与自然元素的契合，分为四种变化，每一种都有各自的风格。”
橘猫的叮嘱又在格温耳边响起，他还记得那只老猫说话时的严肃神情，“烽火拳术讲求侵略如火，招式凶猛暴烈，所以你才能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有所突破。但翻海拳术平和柔韧，特点就和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你得换个法子去领悟。”
“正巧今晚下雨，你就在树上打坐冥想吧！除了体会水元素的特质外，顺带再练练对气的掌控，增强自身实力。”
也正是因为三问的要求，格温才会像现在这样，等所有人都入睡后还待在树上，盘膝静坐，聆听回响在森林中的簌簌雨声。
“过来这边”
格温睁开眼，耳尖微动。
塔楼里传出少女的低语声，穿过天穹下摇曳的树梢与细雨，正落进他耳中。
似乎是那个反抗军首领潘妮塞纳尔的声音。
格温有些好奇，他右手按住树梢，将气灌入指尖，如同山猫般沿着树梢下滑，来到塔楼顶部一扇半开的圆窗外。
稳定平衡后，他把右眼贴上窗缝，琥珀色的瞳孔穿透黑暗，将屋里的情景一览无余。
一道蜜桃般雪白细嫩的轮廓映入格温眼中，光滑的脊背上带着些许潮红，正在轻微地起伏。
格温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就感到一股子热血窜上脸颊。
昏暗的房间里，反抗军首领潘妮正跨坐在海尔辛腰上，两人浑身都不着片缕，就这么躺在铺有干稻草和兽皮的床垫上。
“海尔辛海尔辛”
她急促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好似一名技艺高超的骑手，正驾着烈马驰骋于林间，一头金发在身后甩动飞舞。“答应我别再这么做了”
“做做什么？”
海尔辛显然是个初哥儿，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处于被动中，将两人间的节奏全都交给身上的少女把控。
“不要再为了我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不要再像那天一样不告而别，自己带人把追兵引走”
潘妮俯下身，轻吻他的眉心、双眼，直到少年胸膛。
她用牙齿与双唇在肌肤上留下咬痕与印记，如同宣示主权一般，“你不能带那些外来者进黑森林这片森林诅咒过你太危险了只有我能带他们进去。你是我的海尔辛。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
少女仰起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身体微微颤抖，俯下身子紧紧拥抱爱人。
“包括死亡。”
格温再也看不下去，松手后坠，任由自己落进雨中。
“咚！”
窗外传来的闷响声将云梦惊醒。
她抬头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的烛灯已经熄灭，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右手握上剑柄，云梦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脚下的阴影蠢蠢欲动。
“格温？”
当看到窗外站着的人影时，她有些意外，却没有放下剑，“你来做什么？”
也难怪她心生警惕，只因为格温此刻的模样着实有些怪异。
他脸红得像是喝醉了一般，雨水打在身上后，很快就被高温蒸发成呲呲作响的白汽。他眼神炽热，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那种目光令云梦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格温”
她刚想起身，就看到对方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转身攀上房顶，有些狼狈地逃离了这里。
就在云梦疑惑于格温怪异的举动时，她却不知道少年内心此刻正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中。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烧起了一团火，这团火在心底四处蔓延，席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脚趾直到眉心，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止不住颤抖。
天可怜见。
虽然格温自小生活在阿卡纳这座混乱不堪的罪恶之城，但因为养父科万的谆谆教诲，他从未受到这座泥潭中的半点污染，一直心地纯良。
如果不是因为科万遭到意外横死，兴许他还真会成为一名学士，进入沃顿的几座大学之一进修。
后来科万不在，他又受到穆琳的严格管教，整日在酒馆和地下拳台之间往来奔波，没有闲钱也没有精力去体验纺织工业区的皮肉生意。
对于男女间的情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如今头一回见到真刀真枪的实战，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不知怎的，在受到这样的冲击后，他突然就想到了云梦，迫切地想要看到她，想要听到她的声音，想要更多地去触碰她
可当他真的来到云梦窗外，听到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后，又有种心思被撞破的胆怯，舌头像打结一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仓皇逃走。
可怜格温此刻逃回了自己的房间，脑海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正在遭受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释放自己内心的冲动。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眼前时而闪过年轻男女拥抱在一起的躯体，时而又闪过云梦那张清丽的面庞，只觉得又兴奋又不安。
种种稀奇古怪且羞与人说的念头在少年心底一闪而逝，最终化作难以抹除的煎熬。
他就这样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直到第二天清晨。
潘妮的确是个守信的人，她在第二天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跟留守镇子的巡逻队交代几句，又和精神有些萎靡的海尔辛依依惜别后，就立即带着众人登上河湾码头的小船，往对岸的黑森林去了。
“小子，昨晚没休息好吗？”
小船上，三问看到少年脸上明显的黑眼圈，以为他昨晚熬夜是在体悟拳术，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
“锻炼拳术不急于一时。慢慢来，虽然我很高兴看到你能这么勤奋地练习，但还是要注重劳逸结合，先打好基础再说。”
云梦闻言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夹杂有担忧的情绪。
格温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下去，认真研究起脚下木板上的纹理来。
而导致他一夜未眠的罪魁祸首正待在船头，和云梦谈论有关黑森林的传说异闻哩！
“黑森林里可怕的不只是那些魔兽。”
潘妮一本正经地对云梦等人说道，“森林的植物和空气中都附带着某种混沌的力量，污浊、邪恶。当我在聆听植物声音的同时，偶尔还会听到一些奇怪的低语声。”
“所以我只能带各位穿过森林外围，更深处的地方就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探索。”
“已经足够了。”
云梦对少女点头表示感谢，“我们绝不忘记你们的帮助。”
他们说话间，木船穿过泰莫利亚河的中央，接近了对岸漆黑的土壤。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前方的森林，心中升起一层阴霾。
黑森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