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源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不时感受到老鼠的动静。
云裳好几次来查看她的情况,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喝水,但她不想在老鼠的陪伴下心神不宁地吃东西,所以婉拒了云裳继续送吃食进来。
她不敢点蜡烛,担心外面会看到烛光,也不由得庆幸现在不是寒冷的季节。
一想到陆扶苏,泪水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只能努力去想其他事。
如果只有一个刺客在追自己,只要不被在红鸢楼走廊上遇到的那个男人发现就好。
虽然刚才只瞥了一眼,但那个男人个子不高,眼神很凶恶。
刚才走廊上太黑,没有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有什么特征。
她只知道一件事,对方想要杀自己。
……不能死……
一定要活着回到陆扶苏的身边。
陆扶苏现在一定很担心,至少要平安地回到他身边……
“……”
她又忍不住流泪,赶紧用手掌按住了眼睛。
……不行,要想一些其他的事……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微弱的灯光照了进来。
“水灵儿?”
“……我在。”
定睛一看,发现云裳从门缝中向她招手。
“你出来,快点,快点。”
“……”
水心源左顾右盼,来到走廊上,拿着蜡烛的云裳拉住了她的手。
“刚才,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今天没有客人留宿,大家都回房了,我们趁现在去二楼,至少比库房舒服些。”
“好……好。”
她跟着云裳走上像梯子般又陡又窄的楼梯,走进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这是宴会用的房间,我的房间太小了,而且我和别人睡一间房。”
水心源仔细打量,发现那个房间的确比较大,角落放了一张大圆桌和椅子。
云裳从那里拿了两张椅子,放在窗边。
“坐在这里,即使有人在门口张望也看不到。喔,可以把窗户打开,但不要把头探出去,天亮之前路上仍有不少人。”
“好,多谢你。”
云裳用手上的蜡烛点亮了挂在墙上的蜡烛,蜡烛几乎都熔化了,变得很短。
“你再等我一下,我再去看看下面的情况。”
云裳很有精神地走了出去。
水心源看向烛光,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毕竟还是有光亮比较好。
或许是刚才在黑暗中太紧张了,现在觉得有点疲惫。
她茫然地看着放在窗边的小猫,以及猴子骑在马上的摆设,窗外传来女人的尖笑声。
“……”
她从没有关紧的遮雨窗缝隙往下看,发现刚好有客人从对面的酒楼里走出来,出来送客的艺伎亲热地挽着客人的手,有说有笑的。
酒楼的门口有很多灯光,把三更半夜的马路照得格外明亮。
……咦?
两个客人走出酒楼,衣着打扮看起来像官吏,两个人都很面熟,年纪也很轻。
他们是……
“啊!”
水心源忍不住叫了一声,慌忙捂住了嘴,离开了遮雨窗。
……咦……那不是、珠燕和幺儿的夫君吗?
他们都是贵族,都是门下省黄门侍郎。
这一阵子,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位夫人突然变成了好朋友,没想到她们夫君的关系也不错,结伴到酒楼来玩。
虽然好不容易见到了熟人,但珠燕和幺儿至今仍然把水心源视为眼中钉,所以水心源难以向她们的夫君求助。
虽然之前没有听说黄门侍郎反对陆扶苏,但那些贵族无法轻易相信。
……虽然诸葛青也是贵族……
真希望除了诸葛家以外,还有其他贵族门第也能够对自己展现诚意。
她再度看向窗外,珠燕和幺儿的夫君,笑着对出来送客的艺伎说:“改天再来”后离去。
那几个艺伎也笑着向他们挥手,当两个人走远时,艺伎立刻无力地垂下双手,满脸疲惫地走进店里。
“……”
原来这就是春华街。
楼下的街道上不时传来陪笑声、娇媚的声音和甜言蜜语。
水心源突然感到不安。
难道自己是被卖到春华街的艺伎,现在终于从漫长的梦中醒来……平时睡在身旁的丈夫只是梦中的幻影?
“……皇上?”
她叫出声来的名字淹没在楼下的嘈杂中。
没有人回答。
……这里……是哪里?
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水灵儿?”
云裳回到楼上,抓着呆然站在窗边的水心源的手臂。
“水灵儿,你怎么了?”
“……”
云裳凝视着水心源的脸,皱起了眉头。
“难道……你在哭吗?”
“……”
“傻瓜……你哭也没关系啊!你差一点被杀,又没法回家,任何人都会想要哭。而且,又一个人在漆黑的库房里躲了那么久。如果想哭又忍耐着,小心会发疯哟。”
云裳戳着水心源肩膀的动作,让她回想起之前当宫伎时代很照顾她的朋友。
“……”
她的双眼在不自觉地流下泪水。
水心源猛然惊觉,自己好久没有流泪了……因为不想让陆扶苏、侍女和晴儿担心,所以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在心底告诉自己这点小事无所谓。
云裳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轻拍着低头呜咽的水心源的背。
眼泪终于停止了,她从怀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脸,轻轻说了声:“失礼了。”
云裳把一只手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托着腮,窃声笑了起来。
“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我也常哭。”
“云裳,你也……?”
“我不会在人前流泪,因为我不适合哭。”
“怎么会……”
这时,外面传来轻咳声和上楼的脚步声,云裳小声地对她说:“不要说话。”
“云裳?你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
听到云裳的回答,脚步声在楼梯上停了下来,那个人又咳了两、三声,才终于继续问:“你不睡觉吗?我要吹熄下面的蜡烛喽!”
“好。我要在这里练习一下再睡觉。”
“又要练?哎……无所谓啦!但不要太大声,晚安。”
“我知道,晚安!”
脚步声和咳嗽声渐渐远离,终于听不到了。
等动静完全消失后,水心源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云裳。
“刚才那位,身体……”
“喔,对啊!应该是着凉了。我们买不起药,所以,感冒很不容易好。”
“……”
水心源发现虽然已经离开了库房,但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这样的环境的确会影响身体健康。
不光在这里,刚才在那家叫红鸢楼的店里,也觉得呼吸不太顺畅。
原以为是因为和贵族夫人同席的关系,但似乎不只是因为那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空气不流通。
“好了……不好意思,我要在这里练习一下。”
“练习……”
“对,我要练舞。”
……舞……
水心源瞪大眼睛,云裳笑着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跳舞给客人看,赚取小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舞的?”
“从十二岁被卖到这里后开始,差不多六年了。他们告诉我,如果不想要出卖色相,就只能卖艺……所以我拼命地练舞,没想到发现跳舞也很有趣。”
“可能符合我的兴趣吧!”云裳活动手脚,放松身体时说。
“虽然比出卖色相赚的钱少,但经常有人说,一旦喝了花街柳巷的水,就很难在其他的地方过日子了。所以我就想,既然这样,不如在这里认真习舞。”
“……”
云裳的表情中透露出她的心灰意冷……任何女人都不是自愿卖身,也不可能自愿来这种地方。
“你是哪里人?”
“我在酉州长大,现在那里已经很热了。”
她的脚尖在地板上咚、咚地轻敲了两下后开始跳舞。
由于没有乐声,不知道她跳的是哪一首乐曲,只能从她双脚的动作,猜测是一首快节奏的舞。
虽然她的舞步到位,但手上的动作却有点马虎。
水心源想起刚才出声询问的那个人,云裳之所以动作没有放开,可能是因为怕吵到正在睡觉的其他人。
……她手臂和指尖的动作也要加强……
她的舞蹈很开朗,但缺乏细腻……如果她是宫伎,只要注意这些小细节,就可以在宴会上表演。
真好……
因为身陷眼前的状况,所以差一点忘了。
三天之后,不,现在已经半夜了,两天之后就是节日的宴会,虽然只跳“雪月风花”而已,但水心源很想练舞。
最近,有太多贵族夫人上门,占用了很多时间,好久都没去教坊令水心源感到很有压力。
……我似乎不应该持续这种和以前当宫伎时一样的生活……
虽然陆扶苏并没有阻止她去练舞,但她不时听到闲言闲语,说身为皇后,应该更加谨言慎行,和地位低下的宫伎这么热络有失格调。
这时,云裳的手臂和舞动的披帛缠在一起,只能停了下来。
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皱着眉头。
“哎呀……真讨厌。”
“你跳的是什么乐曲?”
“这个吗?是‘青雨’。”
“啊?”
水心源曾经学过“青雨”,而且跳得很不错,那首乐曲的节奏的确很快。
“是吗……因为动作不太一样,我没看出来……”
“你也会吗?”
“对……我以前当过宫伎。”
云裳惊讶地张着一双大眼睛。
“宫伎?”
“对,对。”
“喔,原来你以前当过宫伎……真好……”
“为什么?”
云裳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苦笑着说:“你不要笑我……那是我的梦想。”
“……”
“如果当不了宫伎,府伎也可以……我在这儿无论跳得再认真,也都是跳给那些醉鬼看,没有人认真欣赏。”
所以,其他人都很少练舞……
云裳嘀咕时的表情,带着和刚才相同的灰心。
“……但是,这里有人教舞吧?”
“前两年有,是以前在这里的一位姐姐,她去了其他酒楼之后,我就按自己的想法练舞,所以完全没有进步。”
如果自习可以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水心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你的披帛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向云裳借来了长长的披帛,从刚才云裳跳得不够顺畅的前面几个小节,开始跳了起来。
“这里……”
飘起的披帛很自然地配合了水心源的动作。
“虽然这首乐曲的节奏很快,但这里可以停顿一拍,手臂不要缩,你可以试着转动手腕。”
“嗯……嗯。”
云裳眨着眼,接过披帛,在水心源的示意下,从相同的地方开始跳。
水心源用手为云裳打着拍子,云裳的动作还有点生硬,但这次甩动披帛时,没有缠到手。
“我会了……”
“就是这样。”
“太不可思议了……我每次跳到这里都会卡住……”
云裳高兴地拍着手,宛如天真无邪的少女,水心源也跟着笑了起来。
“哇……真不愧是宫伎。原来宫伎跳的‘青雨’动作不一样?”
“我刚才看你跳的,发现有很大的不同……可以再借我一下吗?”
水心源拿着披帛,站在房间正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气。
她找回了平时那份适度的紧张和高昂情绪,忘记了刚才不舒服昏倒的事。
她用脚尖打着拍子,回想着‘青雨’的乐曲。
绿意盎然的季节,在连绵的雨中,男人奔向他心爱的女人。
在家中二楼望着雨丝,等待男人的女人……
水心源舞动袖子。
踩踏地板的轻微脚步声宛如打在屋顶的雨声。
奔跑的男人舞步豪放,等待的女人连指尖都很柔美。
陈韶舞曾经告诉她,每一个舞都是一段故事。
舞技固然重要,但用自己的舞表达出整个故事更重要。
为此,必须了解每一支舞背后的故事。
邂逅陆扶苏后,水心源终于体会到陈韶舞教她的事。
她了解了男人奔向心上人的心情,以及女人在等待的时候,担心男人因为下雨而可能无法前来的心情。
和陆扶苏成婚之后,当她练舞回家时,经常在睡前和陆扶苏聊这些舞蹈背后的故事,陆扶苏也很喜欢听这些舞蹈故事。
之前在诉说‘青雨’的故事时,陆扶苏默默地抱紧她。
……当时,他应该也回想起同一件事……
水心源曾经在雨中去陆扶苏所住的东和殿,也曾经因为思念,跑去东和殿看他。
内心的思念和舞蹈融为一体的瞬间令她兴奋不已。
因为,她总是为一个人而起舞……
披帛缓缓地落在肩上,宛如抱紧的手臂。
水心源跳完了。
云裳呆然而立,微微长着嘴,好像想要说什么。
“这个……还给你。”
水心源把披帛还给她,云裳才终于眨了眨眼。
“你刚才跳的……是宫廷的舞吗?”
“对,和你跳的动作不太一样,这是我学的‘青雨’。”
“不光是动作……”
云裳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椅子上。
“……完全都不一样。相较之下,我的根本称不上是舞……”
“云裳,你的舞即使一个人跳也很出色,你有没有学过‘凤求凰’?”
“我……没学过。”
云裳叹着气,眯起了眼睛。
“如果我再晚一点出生……也许有机会成为宫伎。”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被人贩子买走后,不能自由选择要去的地方。我们村里的女孩几乎都被卖到春华街……但是,现在就可以自己决定要去哪里。”
“……”
陆扶苏登基后制定的新法中禁止贩卖人口。
虽然水心源从不干政,但陆扶苏特地为她设置了这一条。
虽然禁止了人口贩卖,但改善乡下的贫穷还需要一段时间,城内也需要来自外地的人手,因此,目前暂时妥协,每年春天,各州的每一个郡都会从乡下募集想要外出赚钱的人,在了解每个人想去哪里、做怎样的工作后,再介绍给需要人手的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