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看到我父亲……”

每天都看到母亲、哥哥、姐姐和弟妹……却从来没有看过父亲的身影。

“我在西申关见到父亲，他说要带我回村子，把我送上了马车……但是，父亲没有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从西申关回家，到我离开库房住回家里，我都没有看到他。”

住回家里后，父亲也在家里。

虽然父亲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却也没有和他说话。

所以，水千丞以为父亲之前没有去库房，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

“如果父亲在家，不可能不下田干活，父亲……父亲……”

那时候，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淑英看着院子，开口说：“我是在那之后听春玲姐说的。你父亲一直在京城……”

“京城……”

淑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吐了一口气。

“水千丞，你在京城学到哪了？”

“《礼书》学到一半……”

“这么说，还没有读《法记》？”

淑英的手离开了栏杆，她挺直身体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之前私塾的老师。

“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苑国的法律规定，因为私欲引发内乱者，必须根据其行为决定罪责的轻重。”

夕阳照射，淑英的脸被染成了红色。

“你参与的西申关之乱所幸没有造成任何人死亡，如果有人送命，主谋就是唯一死罪，你的罪行也会更重。”

“……”

“我虽然没有详细问春玲姐，但主谋应该被流放了，其他人不是被判徒刑就是鞭刑……参与的程度不同，关进大牢的年数和被鞭打的次数也不一样。虽然你是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子，却是主谋之一，如果判刑的话，应该会被判一年徒刑。”

水千丞情不自禁地抓住自己的上衣衣摆。

“没有人告诉我……”

“因为你没问。”

“因为，因为皇上……皇上说，我交由我父亲处置……”

当初皇上的确是这么说的。

因为自己是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子，所以由父亲决定如何处罚。

父亲说，皇上的处置很宽大。

淑英静静地摇头。

“水千丞……心源姐当时在场吗？”

“在啊！”

“那我知道了，以下这些事是春玲告诉我的。你做了蠢事，姐姐不是说，不想要你这个弟弟吗？”

姐姐说了……当时，最喜欢的姐姐和自己断绝了关系。

“虽然姐姐这么说，但对她来说，你还是她的弟弟，如果得知你要受苦一年，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

“皇上身为丈夫，你父亲身为皇后之父都深爱着姐姐……所以，他们在姐姐面前隐瞒了你真正的罪状，姐姐因为你干的蠢事很自责，他们都不愿意让姐姐受到更大的伤害……”

淑英淡淡的话语渐渐沉重地累积在水千丞内心深处。

当小孩子犯错时，由父亲决定如何处罚的话，父亲的处罚有限。

当时，皇上在姐姐面前故意把罪责说得很轻，父亲也机灵地顺着皇上的话回答。

“……即使要瞒姐姐，还是要把我关进大牢吧？”

“对，照理说，你要被关一年。”

但是，自己搭马车回到了村子。

“如果你被关在京城的牢里，也许你坐牢的风声会传到姐姐的耳里。而且，虽然是在牢里，也许又会有贵族向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又会再度被人利用。”

水千丞吞了一口口水，但口干舌燥，只有喉咙发出微微的声响。

“所以……才回来这里……”

“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认识，只要有不明人士出入，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谁知道，因为你是笨蛋。”

淑英说着，闭上了眼睛。

“因为你很笨，所以我就全告诉你吧……为了让原本应该坐牢的你回家，你父亲代你承受了一半的处罚。”

“……什么？”

“皇上当然表示反对，但你父亲坚持不肯让步……你原本应该在京城坐一年的牢，所以用在家闭关两年代替……除此之外，他代你承受了五十次鞭刑。”

父亲坚持要承受一百次鞭刑，皇上再三说服他，说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所以无法让水千丞留在京城，最后才终于达成协议，执行五十次鞭刑……

“……即使可以瞒过姐姐，但这个国家的官方史书上，会记录你的罪行，和你父亲代你承受一半罪过的事。你……你做的事比你想像的更……”

更加……罪孽深重。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自己真的、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曾试图了解。

水千丞觉得快昏过去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真希望有人把自己打得粉碎，比沙粒还细，完全看不到，就像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被鞭打五十下，怎么可能下田干活？”

“皇上帮你父亲请了最好的御医，所以，你父亲在京城疗养了一个月，养好身体后，才回到村子。”

水千丞张开眼睛，淑英看着他。

夕阳柔和了她的脸颊线条，她的表情比平时更平静，看起来也有点落寞……水千丞第一次发现淑英很漂亮。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这我就不知道了。”

淑英冷冷地回答，转身背对着水千丞。

“只是你千万别想寻死……”

被她看透了。

水千丞茫然地看着淑英从走廊离去的背影，终于松开了衣服下摆，用手摸着额头。

他发现自己的手很冰冷。

……以后该怎么办？

既然只能活下去……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

翌日，他看到了奇特的景象。

……不，并不奇特，应该说，这才正常……

淑英穿了女人的衣服。

“你干么这么惊讶？”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你穿女生的衣服。”

“也对，连我自己都忘了有几年没穿这样的衣服了。”

深红色和黄色的衣服很鲜艳，但穿在五官轮廓清楚的淑英身上很漂亮。

“……原来你也有这种衣服？”

“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心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

“姐姐……”

“送得太及时了，否则突然叫我穿女生的衣服，我还真不知道该穿什么。”

不知道是否插在发髻上的发簪太重了，淑英说话时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头发，一脸奇怪的表情左右转动着。

虽然她自己可能还不太习惯，但水千丞觉得她是十足的女孩子。

如果她不开口说话，不会比京城以前看过的美女逊色。

“你很漂亮，你早就该这么穿了。”

“我的肩膀都开始痛了……不过，以后可能真的不得不穿这种衣服了。”

她最后那句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今天穿女生的衣服？”

“因为有很重要的客人上门……”

“客人？”

难怪昨天要擦客厅。

“有谁要来吗？”

“……”

“淑英？”

淑英没有回答就回了屋内。刚才似乎看到她耳朵红了，难道看错了？

最后，淑英的嫂子告诉了水千丞谁要上门。

“是你父母和阿孝。”

“……我哥哥也要来？”

“对，因为你哥他打算娶淑英。”

“什么？”

水千丞惊讶得手上的扫帚也掉了，嫂子开心地笑着。

“我、我哥？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说要和你父母一起上门提亲。”

“……”

“我终于放心了。那孩子不是很像男人吗？我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亲事……哎呀，他们已经来了吗？赶快带去客厅。”

父母和哥哥似乎真的上门了。

听到下人的通报，嫂子慌忙赶了过去。

水千丞忘了捡扫帚，呆然地站在院子里。

“不会吧……”

到底什么时候发生的？

原以为哥哥和淑英只是从小玩在一起的玩伴，他们早就私订终生了吗？还是在自己被隔离的这段期间发生的？

虽然他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敢去见父母……但还是很在意。

他握着扫帚，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去看看？

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熟悉……是哥哥的声音。

他立刻跳了下来，躲进旁边的一小片竹林后方，哥哥和淑英一起从房子那里走了过来。

“如果你觉得还太早，或是下不了决心，我可以等你……”

“不是这样……我还担心拖太久，你会改变心意。”

“我看起来有这么不可靠吗？”

好久没听到哥哥的笑声了。

水千丞把身体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向我求亲。”

“我很早就下了决心。”

他们缓缓走来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放弃梦想，等你放弃之后，再嫁给我……”

“阿孝……”

“我是不是很卑鄙？……当你把梦想寄托在我家那个笨蛋身上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所以，当那个笨蛋回来时，我以为完了，以为你会提出要去京城……”

隐约听到哥哥的笑声，那是他在自嘲吗？

“我真的很自私，大家都哭得很伤心，姐姐应该也很难过，但我因为自己的原因，对他很生气。”

水千丞想起之前哥哥揍他，摸了摸左脸颊。

他完全不知道……原来哥哥那时候就打算娶淑英为妻了。

“……其实我也一样。千丞去京城，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却把梦想寄托在他身上，而且还对他发脾气。”

不，是自己没有听清楚淑英当时说的话，所以不知道她把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

如果早一点知道，或许不会参与那种计划。

水千丞很想冲出去，但听到淑英的低喃，又缩了回来。

“我一直都很自私……把自己早就放弃的梦想强加在他身上。”

“……啊？”

“其实我早就放弃了……不，不能说是放弃。以前我的确想用功读书，离开这里，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觉得这个梦想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水千丞压低身体，从竹子后方露出一个眼睛张望。

哥哥背对着他，淑英低着头。

“……阿孝，你不会离开村子吧？”

“因为……我要继承家业。”

“所以啊……既然你愿意留在这里，我觉得并不是非要离开这里不可……”

“淑英……”

“我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当年那么用功读书，也到处放话说，想要去永丰，想要参加州试，没想到那么轻易放弃了梦想。但是……”

淑英一口气说完，抬起头，露出茫然的表情。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的梦想改变了……”

哥哥抱着淑英，水千丞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他们没有再说话，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自己的剧烈心跳很大声。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觉得越来越难受……他已经撑不住了，终于吐了一口气站起来时，哥哥和淑英不见了。

“……”

他有一种失恋的感觉……他并没有爱上淑英，相反的，他今天第一次觉得淑英也是女生。

“搞什么……”

……我活在世上这些年，到底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不仅没发现父亲整整一个月不在家，甚至完全没有察觉生活在身边的哥哥，喜欢同样一直在身边的淑英多年。

水千丞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原来，我只在意自己的事。

大家都很支持我，也很疼我，但我只希望别人对我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没错……

姐姐对我很好，但对大家也很好。

只有我对血缘引以为傲，其他人根本不在意。

所以，之前才会那么生气，自己在家时也无法独占的姐姐，居然爱上了这个国家的皇上，而且还是血统不纯正的皇上。

这是很自私的憎恨，现在终于了解了这一点。

但是，在向来依赖他人的自己无能为力时，皇上亲自前来营救了姐姐。

他感到怅然若失，晴朗的蓝天似乎也很空虚。

原来他这么渺小。

原来这天下，有那么多自己该看、该听的事。

“真想离开这里……”

无论去哪里都好，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去一个水千丞这个小人物可以安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