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意味着关系。称呼的不同，意味着关系的远近。

虽然巴姐姐和巴姨这样的称呼对于巴拉莱卡的姓氏来说有些无厘头，但她显然听得懂张美的意思。

微微点头之后，巴拉莱卡陷入了凝重的沉默。

车队有条不紊而迅速地南下下山，沿田湾山道横穿过海傍道，在石排湾梯台附近临海而停。

一下车，巴拉莱卡就继续动员着向海边进发。

虽然海上有不少渔船，只是……

“这儿……不是正规码头吧？”

“如果我带着你在大码头招摇，恐怕一路都会成为战场。”巴拉莱卡不以为意地看着前路，“根据情报，这里本来是海湾，经过填海之后成了这样，虽然不是码头，但暂时控制了梯台周围，下海是安全的。”

“这种路线大概的确能争取到时间差，能降低这一夜的战斗规模，但从长远来说，这并没有本质区别吧？”

“对于我们来说，能够把这一夜的场面控制得小一些，就足够了。”跑动中的巴拉莱卡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张美，“我不敢保证你在我们手上是最好的结果，但这绝对远远比最坏的结果好。即使我们不出手，战斗也许会稍微推迟，但也只不过是稍微推迟。”

黑礁商会由鱼雷艇改装的货船安静地停在海边，在夜晚里乍看之下和周围的渔船并没有特别的不同。

一切在巴拉莱卡的指挥下，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待张美和李香莹上船之后，巴拉莱卡向副官吩咐了一些命令，便一个人跟着上船了。

“达奇，出发。目标，罗阿那普拉！”

作为船长的达奇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黑人，光头，墨镜，金耳环，无袖军用背心，络腮胡，叼着一跟没点的烟，一如张美记忆中的动漫NPC的模样。从张美一上船，他就透过墨镜注视着，但没等他主动说什么，巴拉莱卡的命令就把他嘴的烟惊得掉了。

“什么！这和委托的内容不一样……”

“中岛美名的儿子决定在罗阿那普拉住一段时间。也许是暂时，也许……这对我们，都是好事。”巴拉莱卡心情不错地走过去，俯身捡起烟，递在达奇手里，“我们去船舱了。如果你要进来，记得别点烟。”

“中岛美名！”达奇手上的烟又一次掉在了甲板上，眼睁睁地看着李香莹带着张美自来熟地去了船舱，“委托的时候你可没有……”

“现在你可以表示惊喜了。”

巴拉莱卡没有再替达奇捡烟，只拍了拍他肩膀，便也往船舱去了。

船舱的空间不大，即使经过改装，也算不上舒适。一进去，就是呛人的烟味儿。

“啊，什么事？大姐头来了？”

随着动静，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在后部响起。

循声看去，烟雾缭绕中，一副健美的身躯，暗红色的马尾发，拉链摇摇欲坏的破牛仔短裤，被胸脯撑得满满的黑背心，右臂上莫名其妙的纹身，戴着皮护指的手上夹着抽了三分之一的烟，虽然美貌，却正一副死鱼眼地慢慢站起来。

和一脸伤痕的巴拉莱卡不同，张美只看着眼前的女人几秒，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肯定就是莱薇了，但相比记忆中的动漫作品，她……起码得有三十岁了。

仔细想想，《黑礁》的故事开始于90年代中期，那时候的莱薇就是25岁上下，而这个世界，已经是2001年了。

“你就是莱薇吗？”张美特意用中文问道。

莱薇一下惊觉起来，或者说，她看到了李香莹手上的枪，双手立即插到了腰后，微微下蹲，约莫是在摸枪：“你是……谁？”

“张美，请让一下。”

背后，巴拉莱卡也进了船舱。

“大姐头，你刚才说……‘请’？”看到巴拉莱卡，莱薇的身子松弛下来，但表情反而更加震惊，“我耳朵没坏啊？”

“介绍一下，这是张美，中岛美名的儿子。在他旁边的，被他们自称为他的小女朋友，李香莹。”巴拉莱卡扬着声调，“张美好像对你有兴趣哟！”

莱薇手上的烟也被巴拉莱卡的话给惊吓得脱手：“中岛美名的……儿子？对我……对我有兴趣？”

看着莱薇几乎大脑短路的模样，张美忍不住浓郁的烟味儿，咳嗽了几声，然后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好，我是张美。巴拉莱卡的话也许容易产生误会，不过，我的确想和你认识认识，在……七、八年前，或者，十年。”

巴拉莱卡在后面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十年前吗？那时候的双枪女，正好是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啊！”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李香莹皱了皱眉头，偏头看看巴拉莱卡，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还在愣神的莱薇，还是保持了沉默。

“那个……”莱薇终于回过神来，微微低着头，一边和张美握手，一边细声地说，“我是莱薇。七年前，你妈叫我瑞贝卡。瑞贝卡·李，我的本名。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瑞贝卡。”

看着她几乎有点儿害羞的模样，张美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实在忍不住残念了！

这会是神经大条的莱薇？还瑞贝卡·李？本名？张雪啊！你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啊！这也是你的遗产？

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张美握了握莱薇的手，然后放开。

“虽然我可以像我妈那样称呼你，但在别的地方，我认识过另一个瑞贝卡。瑞贝卡·钱伯斯，一个和我还有我妈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女孩子。所以，我暂且还是叫你莱薇吧！很高兴认识你……咳咳，除了这烟味儿。”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甲板，等这儿通一阵风，顺便单独聊聊。”巴拉莱卡接过了话头，“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吧。”

说是单独聊聊，一起坐在甲板上的，除了张美和巴拉莱卡，还有默默玩着枪的李香莹。

鱼雷艇在海上划着波浪，高速游弋，北面的香港岛渐渐远离，天上看不到什么星星，只有月晕。

“张美，你刚才说，中岛美名和另一个瑞贝卡并肩战斗过？”

“嗯。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温婉模样，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动手……与其说是并肩战斗，不如说是我妈信步闲庭地一路碾压。”

“是吗？中岛美名的确说过，她一般不原因亲自动武，因为那样就太简单了，一切都失去了趣味儿。”巴拉莱卡在舱门边背靠而坐，双手又从大衣的袖子里脱了出来，雪茄又拿在左手，没有点，只在鼻前闻闻，“如果换一个人说这种话，我多半随手赏他一发尝尝。但我也见过中岛美名动手，也只是一次。信步闲庭……是翻译的词汇吧？本来是日语，还是英语？总之，的确是像闹着玩儿的感觉。相比于她做的事情，动武也许真的只是一点儿消遣。”

联系着张雪当初在洋馆门口信手屠杀丧尸犬的风姿，张美对巴拉莱卡的话并不吃惊：“是吗？原来她不止一次动过手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那我从头说起了。”巴拉莱卡随意地打直了双腿，瞄了一眼张美，“回忆的时候，应该来几口雪茄，才是搭配，不过你……还是算了。”

说着，巴拉莱卡又把雪茄放在上嘴唇闻了一下。

“巴拉莱卡是我的化名，中岛美名替我起的。在真正重拾荣光之前，我就叫这个名字了。我的父亲是苏联的将军，但在我小学的时候就进了监狱。我深信父亲是被人陷害，但小孩子的想法没有人听。为了父亲，也为了家，还在列宁少年先锋队的时候，我就怀着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然后获得名誉，获得为父亲争取平凡的资格的梦想。80年的时候，我的实力不够，没有入选国家队，84年，我有了资格，国家却抵制了洛杉矶奥运会。等到了88年，我已经在阿富汗战场了。虽然在战争中受伤毁容，军籍也被剥夺了，还错过了运动员的黄金年龄，但我还是怀着梦想，尽一切努力保持训练。毕竟，射击项目理论上的运动生涯，比大多数项目都长。”

“结果……”巴拉莱卡怆然地笑了，“92年，原本是我计划中值得一鼓作气的机会，结果，没等到奥运会，苏联就没了。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在愚蠢的混乱中，最受歧视的，是为国奉献的军人。像我这种不是退伍而是不名誉地被开除的军人，最是悲惨。那个时候，别说什么训练了，毁容的我连出去出卖身体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坐吃山空，缩在家里，颓废地看着电视机里，美国人站在奥运会的领奖台。”

巴拉莱卡又深深地闻了闻雪茄，然后长长地呼气。仿佛即使没有点燃，那微微的香味儿也能走进心肺，然后将惆怅和委屈带离身体。

“就是在那个时候，和我一起被开除的部下，带给我一个消息：另一个比我更早走投无路的部下，因为欠了钱，被追债的人打成了重伤。那本不是多大的数目，如果苏联还在，我们这样空降兵部队的薪水，根本就不可能为此烦恼！而且，如果不是中岛美名的手下出手，我那部下，恐怕就不是重伤这种不幸中万幸的结果了。”

剧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分水岭了的吗？（注1）

张美确认地问：“我妈还有手下了？”

“啊，哈，是啊！中岛美名从来不承认谁是她的手下。当初那些日本黑社会，她不承认；现在的我，她也不承认。但的的确确，我们是在她的指示下，或者说，她强调的‘建议’之下行事。我曾经追问过，中岛美名只是随意地笑，说她已经懒得在这世上当一个站在前台的领导者了，相比之下，还是当一个幕后黑手有乐子一些。”巴拉莱卡无奈地摇摇头，望着夜空，叹了一口气，“中岛美名派人接济了我和我的部下。一段时间后，怀着一些感激，我接受了中岛美名的邀请，和她见了面。那是在索契的一个疗养别墅里，我，只是她邀请的一员。在那里，有我这样的退伍军人，也有在职的军官，从边防军到特种部队，都有，还有一些克格勃的人，还有受过排挤的地方行政干部，郁郁不得志的工厂领导骨干。虽然来自许多不同的领域，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有着各自的才能，都打心底里重视名誉，在国内遭受过委屈，国家解体后更加陷入过困境，被中岛美名的人雪中送炭过。”

“从莫斯科去索契的路上，我猜想过，中岛美名是怎样的人，她帮助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她会要求我们做什么。在火车上，经历过绝望的我，已经下了决心，即使她要我们去犯罪，我也会首先报答她的恩情再说。”

“结果……”突然，巴拉莱卡肆意地大笑起来，“我想破天也没想到，中岛美名，一个日本人，居然给我们这些人上课，就像传说中的中央社会科学院里的老师讲党·课一样！”

党……课？

张美目瞪口呆地看着巴拉莱卡，她正笑得发狂。

“……没有什么口号，也不谈什么梦想，中岛美名只是用局外人的视角，用实在的数据，告诉了我们，苏联解体的原因，表面的原因，还有背后的本质；一切的必然性，还有一切的偶然性；苏联建国70年来的伟大成就，还有她所存在的各种缺陷。中岛美名告诉了我们，我们整个国家正在，并且将要遭受的持续的掠夺的全貌，也直言不讳地坦诚了那些听信于她的日本黑社会也是掠夺者的一员。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没有怨恨，因为她说的，是实实在在的数据支撑的道理，因为，即使她不参与这场掠夺，我们也必然面对更加残酷的局面。甚至，她强迫我们观看了一场虐待的动作片，由联邦德国的地下电影公司，廉价购买的罗马尼亚年轻女性作为一次性演员进行拍摄。哪怕是上过战场的我……也有生理上的不适。”

张美看着咬牙切齿的巴拉莱卡，也不禁叹息了——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也听闻过，她说的那种片子，究竟是什么。

“其实，巴拉莱卡，你不用在我面前刻意说得这么……文雅。”

“不，你是中岛美名的儿子，我期待着，至少期待着，你叫我巴拉莱卡姐姐。”

面对巴拉莱卡的坚持，张美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好吧……你继续。”

“当时，一起观影的人，都是成年人，不少人看到一半就吐了。”巴拉莱卡仅仅握着雪茄，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天在场的人这十年里有多少人会做恶梦，但这就是中岛美名赤·裸裸地告诉我们的，这就是冷战的战败者的遭遇，这就是冷战的战胜者对战败者的态度，隐藏在连篇累牍的阳光下的报纸宣传背后的真正的态度。”

“中岛美名告诉了我们一切的来龙去脉，却又制止了那些陷入愤怒的人盲动的念头。无论是为了四千卢布的退休金而出卖国家的戈地图，还是那些逍遥法外的联邦德国地下电影公司，在中岛美名的眼里，都不值得成为我们复仇的对象——如果我们决心复仇的话。”

直接的罪犯不必去制裁……回想起记忆中的张雪一如既往的淡定，张美几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巴拉莱卡，你好像说过，我妈在面对小孩子受欺负时，总会把对方的父母吊起来抽。”

“没错。”

巴拉莱卡又美美地闻了闻手里的雪茄。

（注1：巴拉莱卡说的内容，大都是《黑礁》里的背景剧情，不同的是，原作里她的部下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