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美扶着王艾达肩头的手上渐渐加了力量，阿尔伯特·威斯克打开了书房的门。

他显然被张美近似于左拥右抱的姿势吓了一跳。

“你……发生了什么？”

“一些穿越者迟早必须面对的事情。”

张美没有详细解释，只扶着王艾达背靠着椅子，然后双手照顾着李香莹坐到她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回归了自己的座位。

然后……他双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

“威叔，你先说吧。你看到的那些教材，有哪些科目，哪些语种，什么程度，或者，你觉得值得讲出来的细节。”

阿尔伯特·威斯克也坐到椅子上，缓缓摘下了墨镜：“英语教材。看上去，词汇的衍生比较频繁。外语教材有且只有一种，汉语。科目和你妈的世界里20世纪末期的美国教材相差不大……不，只能说很可能相差不大，因为我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对普通人的教育系统没有明确的概念。”

说完这些，阿尔伯特·威斯克停下来思考着，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选择重点。

张美却没等下去，直接问道：“那么，政治方面的内容呢？那些教材上宣扬和批判的，分别是怎样的意识形态？或者，咱们已知的意识形态都已经成了教材上的历史名词？”

阿尔伯特·威斯克一愣：“小美，你在乎的，是这个？”

“这是必须在乎的事情，之一。”张美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王艾达，再看看哭泣声渐渐变小，从披头散发中露出眼睛的李香莹，继续说道，“威叔，你也许听说过一种思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对生产力具有反作用。能够在太阳系范围殖民，意味着能源技术已经有了至少一次飞跃，把人和物资运送出地球已经不再是过于昂贵的事情。但是，无论技术如何发展，如果社会本质上是资本凌驾于权力之上，那么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先进技术以及其相应的生产资料产生的生产力都不会快速扩散到所有人的生产生活中。这就是说，殖民太阳系，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大殖民时代相较，除了太阳系里的‘新大陆’没有土著之外，两个时代并没有太多区别，都是掠夺未知的物质财富。”

“然而，这种殖民模式，在没有强大外来干涉者的时候，也许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将要面临的是外星人，是显然在技术上凌驾于人类文明之上的外星文明。那么，一个信仰资本，信仰利润的人，是否容易被利用，甚至被腐化，成为人奸，或者球奸呢？毕竟，资本这个上帝可没有在它的《圣经》里说过，‘外星人是异端’，利润这个天使也没这么说过。”

“资本为纲的社会模式固然脆弱，不过，意识形态终究只是重要的一点，还远远谈不上关键。”

“威叔，在我妈的世界，你是否听说过一个说法——如果让全世界的人都享受美国人的生活模式，那么仅仅一个地球的资源，是远远不够的。这句话，代表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进行有效的计划生育政策，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发展，哪怕是有效利用整个太阳系的行星的物资资源，以及太阳的能源，仍然不可能满足人类作为个体对生活的不断追求。”

“可是，计划生育本质上就是繁衍权的分配政策，这是一种和生物本性有所冲突的理性政策。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有一个人故意或者无意间占了繁衍权方面的便宜，并且没有遭受严重的后果，那么整个分配体系就存在不稳定的因素，并且这个不稳定因素只会越来越大。”

“以上，仅仅是从两个显而易见的角度去看。人类文明在技术有过质的飞跃之后，必然会产生新的社会关系和政策，甚至……伦理，不然，这个文明，这个社会将是脆弱而不稳定的。”

“换句话说，虽然威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还没有让王姐姐说她看到的教材上的细节，但是，在你们之后，我第三次要求了一套教材，没错，和你们在场时的要求一模一样。结果，什么都没有出现。”

长长的一席话到此终于有了停顿，张美看着三人的表情，过了好一阵，才继续开口强调道：“你们没有听错，什么都没有出现。”

“这意味着，在咱们将要穿越的世界，技术上已经能够在太阳系殖民的人类社会中，会有完全没有接触过任何教材的人，也许，可以简称为文盲。王姐姐，威叔，你们可以结合你们这段时间一直整理研究的教材内容，好好思考一下——仅仅三次随机抽样，就有一个文盲，这意味着哪些可能性？”

张美的诘问，让王艾达和阿尔伯特·威斯克陷入了沉思。而李香莹挣着大大的眼睛，不明觉厉地望着张美。

沉默保持了很久。

最终，王艾达开了口：“我看的教材，母语是汉语，其他语种的……有英语、日语、俄语，以及其他的一些我一时间不能断定的语言。这些外语教材都不多，似乎只到达日常交流的程度。”

“教材里的意识形态是社会主义，但我总觉得有民族主义的影子，更深的，我就无法判断了，毕竟我是一个特工而已。至于计划生育，在那批教材里已经是历史名词了，而从其他的很多细节去看，也许……计划生育的思想，已经成为了那个世界里的伦理的一部分。”

话说完，王艾达微微点了点头。见此，阿尔伯特·威斯克接过了话头：“而我这边的历史类教材上很早就强调了自由资本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区别，并且有洗脑式的将国家资本主义奉为真理的迹象，并且，在政治类教材中，多次强调了社会主义将因为低效化而最终失败的预言。至于计划生育，我这边的法律类教材里有复杂的明文规定，原则上的思路大概是……一对不曾离婚的夫妻，有权力生育两个孩子，而从第三个孩子开始，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必须缴纳相应的生育税。这个数目，对比教材中其他地方出现的金额实例，似乎对普通人来说算是一种惩罚性的税收。”

回答了张美提过的问题之后，阿尔伯特·威斯克指出了自己的疑问：“不过，小美，虽然从这些教材中能够分析出很多信息，但基本只是让我们对任务的难度产生更加明确的认识，对我们完成任务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你，究竟想的是什么？”

张美对视着阿尔伯特·威斯克的红眼睛，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王艾达，她似乎也有着和阿尔伯特·威斯克相似的疑问，他又看向李香莹，结果，她望着自己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好吧。王姐姐，威叔，在我看来，你们和普通人相比，已经算得上是精英了。如果你们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我打算做什么，怎么做，那我，对自己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就更有信心了。”

说着，张美右手半举，食指朝天。

“随机给我一套我即将穿越的世界里，一个成年人类在成年前接触到的教材，如果教材的载体的技术含量超越了中岛美名世界目前时代的技术，请自动转化为纸质书本，如果是纸质书本无法承载的教材，请用纸质材料摘录目录。”

一模一样的要求，这是第四次了。

八仙桌上突然出现了叠得老高的书，但这一次，除了李香莹，没有人吃惊了。

“王姐姐，威叔，你们就在这儿看书，一起看，直到看完。你们可以讨论彼此的看法，最终，你们需要得出一个结论，或者估计——我们即将穿越的世界里的人类社会，在没有穿越者这种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战胜外星人的难度，有多高？另外，我先带香莹到我的书房休息了。”

阿尔伯特·威斯克细细地看着张美，王艾达则直接问了出来：“小美，你打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在你们第一次研究教材的时间里，香莹一个人独处的结果是耐不住寂寞，直到自杀未遂。虽然在相同的时间里，我还没有明显的不适，但如果是继续下去呢？所以，我需要尝试。王姐姐，等你们研究完了，就进我书房来叫我们。到那时候，如果你看到了保持理性的我，就最好不过了；如果你看到我和香莹一起在做你意料之外的事情，哪怕是上演活春·宫，也不必过于在意；如果你看到我们已经麻木得两眼无神……那就只能请你们主导接下来的穿越了。”

王艾达翕动着嘴唇，终于迸出了话：“我知道，这一点儿也不浪漫。”

“是啊！”张美呵呵地笑，起身绕过八仙桌，半搂半抱地扶起早已安静的李香莹，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在开门的时候，张美回眸望着王艾达。

“其实，最糟的可能，是在你们开门进来之前，我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