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山脊上出现一个漆黑的小点。

那是一只鹰。

它舒展开双翼，在呼啸的风雪中盘旋攀升，穿过尼雅人依附在岩壁上的悬空城镇，跨越霍斯佳尔德高峰上终年不化的的积雪，轻盈地落在刺客圣堂最高处的一座窗台上。

窗户里是一间狭小却不显得逼仄的卧室，摆在壁炉旁小圆桌上的早餐还冒着热气，黑铁打造的衣柜和储物箱放在角落里刚刚好，正对着靠近窗户的那张吊床。

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青年，他双目紧闭，正沉浸在梦境之中。但从青年紧皱的眉毛和不时抽搐颤抖的双手来看，他做的显然不是什么好梦。

雄鹰歪头看了青年一会，决定不去管他，振翅飞到屋里的小圆桌上，俯身啄食餐盘里的炖香肠。

“去，去！”

一个留着灰色山羊胡的老人推门走进房间，他挥手把雄鹰从桌上赶开，“这些可不是给你吃的，小东西。”

似乎是被他的声音惊动，躺在吊床上的青年突然惊呼一声，猛然从吊床上滚了下来。

眼看青年的脸就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老人快步上前，抬手捉住青年后颈，像是提一只猫崽儿那样单手把他拎了起来。

青年回过神来，抬头看到面前的老人后，他先是有些惊讶，接着突然松了一口气。

“父亲”

火光映照在老人下巴的胡须上，他戴着兜帽，身姿笔挺，长剑和匕首挂在左右腰际，贴身修剪的白色熊皮甲上绣有黑色的飞鹰与星辰。

“什么梦会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年迈的刺客宗师艾吉奥阿泰尔取下兜帽，露出削瘦刚硬的面容，他用那双锐利的铁灰色瞳孔打量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儿子，“小心点，别让身上的伤口再裂开。”

“我睡了多久？”

法诺晃晃脑袋，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足足五天。”

艾吉奥端起圆桌上的餐盘，递到法诺面前，“先吃点东西？”

“抱歉，父亲，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法诺摆手谢绝了老父亲的关怀，他转头望向窗外呼啸的大雪，语气复杂，“我我在这次下山调查天基之门期间遇到了一些人，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能活着回来，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艾吉奥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他坐在吊床旁的椅子上，捻了块香肠放进嘴里，

“消息已经传到整个北地了。”

“什么消息？”

“凛冬古树。”

艾吉奥舒展双眉，显然很满意香肠炖煮的火候，“那颗传说中由霜精灵所供奉的起源古树刚出现在世人面前，就被白色的火焰所焚毁，整个黑森林也在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中化为乌有。”

“除此之外，”刺客大师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儿子脸上的神情，“有人声称在爆炸后看到了一头模样怪异，长有红黑色鳞片的巨龙从天空飞过，也有消息说这场爆炸是由两头古龙间的争斗所引发的灾难。但我更想听听你的说法。”

“关于这件事的真相，你都知道些什么？”

面对自家老爹询问的目光，法诺张了张嘴，他犹豫片刻，又躺回吊床上，望向远方朦胧的天际线，目光渐渐出神。

“在那场爆炸发生之前，我正骑在那头传闻中的巨龙背上”

古树在火焰里静静燃烧，无数漆黑的浓雾自树木表皮和枝叶间飘散而出。它们化作许多狰狞的可怖面容，尖啸着想要冲出火焰，却在高温的灼烧下化作灰烬，缓缓消逝于空中。

即便隔着火焰，格温也能感受到这些黑雾中夹杂的邪恶与疯狂。

原初时代的巫师们将其称作“混沌魔能”，精灵学者以“心灵猛毒”的名字称呼这些不可名状之物，巨人僧侣则用“深海余灰”来警戒世人躲避它们。

这些黑雾是这世间最纯粹的恶，是潜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欲念积淀物。很难找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这种事物，它像是致命跗骨的欲望毒液，又仿佛暴烈蓬发的混乱之火。

它们来自深渊。

诞生于诸神之手，不知传递了多少个纪元的火种在他胸膛中熊熊燃烧。庞杂纷乱的记忆和知识自火中汹涌而出，它们或来自历代持有火焰的执火者，或是来自于火焰本身，这股意志的洪流仿佛化身为一颗苍劲粗壮的巨树扎根在格温脑海，疯狂地向他传递一个信息。

净化！

那些记忆中的声浪混合在一起，仿佛有千万人同时于格温脑海中怒吼，要他立即净化这些深渊污秽，以免现世的秩序受到感染。

作为火种的持有者，他从心理上也本能地厌恶这些来自深渊的有害物质，想要立刻用火焰将其烧得一干二净。但格温知道，当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污秽的源头先毁掉。

恰在此时，古树四周的地面开始塌陷下落，露出原先被掩埋的地底空间，四周的半兽人士兵也纷纷向外退开，只见古树底下那些密集的蓝色根茎卷动收缩，一道巨大的漆黑铁门暴露在火光之下。

那铁门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它被埋在泥土中，裸露在外的部分覆盖有一层水晶般的血色物质，整体约莫十多米宽，黑铁色的边框上铭刻有许多凌乱斑驳的线条，它们组构成一幅幅风格怪诞扭曲的诡异图像，令这扇巨大的铁门多了几分不详的意味。

这就是天基之门连接现世与深渊的通道。

格温瞳孔微微收缩，他甚至能看到一缕缕黑雾自铁门门缝中逸散而出，虽然它们很快就被火焰烧成灰烬，但门缝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泄露雾气，镇压在它上方的古树显然早已深受其害。

“一扇门？”

牛头人大萨满看到出现在古树下的铁门后，他目光一凛，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化作一道青色电光冲向那座大门。

但雷霆古龙也不会就这么让呼列克离开，它浑身爆发出无数金蛇般游动的闪电，宛如拉满弓弦后射出的利箭一样疾射而出，与青色电光狠狠碰撞在一起。

“滚开！”

大萨满怒吼出声，他将仅剩的右手举向空中，从密集的云层里吸引出绿色的旋风和青色闪电，在掌间汇聚成巨大的青绿色战斧，随即抡向古龙的脖子。

战斧剖开鳞片，闪着电光的金色血液飞洒向大地，但古龙的双爪也死死扣进呼列克两肩的血肉中，双方再度缠斗在一起。

在战场另一侧，格温盘旋在天基之门上方，凛冬古树在接受火焰的净化后似乎也觉醒了残余的灵性，燃烧的树根束缚在天基之门两边，以一种决绝且不容抵抗的姿态缓缓将巨门从地下拖拽出来。

也许是察觉到了危机，当天基之门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它突然开始剧烈晃动，从大门后传出无数凄厉疯狂的尖啸声，大量黑雾自门缝里倾泻而出，扑向深坑四周那些神色茫然的半兽人士兵。

“垂死挣扎。”

格温看到眼前的情景，心中生出一种轻蔑的情绪，他以意志调动体内的火种，昂首发出划破苍穹的长啸声，将群岛先王乔娜燃烧自我所产生的伟力汇聚于胸膛。

象征圣杯的圆环印记出现在巨龙胸前，一道巨大的白色火柱猛然从中喷吐而出，贯穿了那座天基之门！

“之后呢？”

艾吉奥指尖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他出声询问停止讲述的法诺，“之后发生了什么？”

“爆炸。”

法诺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他下意识摸向鼻梁，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某种尖锐物体所留下的。

“一场威力惊人的爆炸，”他低声说道，“半兽人的联军在爆炸中死伤惨重，整个黑森林化成了一片火海”

他们起先看到了白色的光，紧接着便是强劲的冲击力扑面而来，凛冽狂风怒号着穿过耳畔，将格温卷上高空。他背上的杰若特等人得竭力抓住鳞片，以确保不会被狂风吹飞出去。

数千米外的树冠之上，皮肤黝黑的夜精灵们远远地望着那团缓缓扩散的白光，无数混杂着天基之门碎片的火焰喷射而出，雨点般抛洒向森林四周。

被火焰沾染的树木立即燃烧起来，并且迅速使白焰蔓延到四周，将整个森林都化成一片火海，以燃烧的方式净化这片被魔能侵蚀了数百年的土地。

“Щ6въ，a6вoeд。”（古树归于自然，黑森林也将被火种净化。）

立在树冠最高处的夜精灵首领转身对族人们开口，“Бьrшeж‘Жxwo’，a6в，rфж！”（吾等已经完成对“母神”的誓约，立即向西迁徙，带族人们离开这里！）

一众夜精灵点头领命，纷纷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间，只有夜精灵首领转身望向被火雨照亮的天空，望向那片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森林。

“真是一场惨痛的失败啊”

呼列克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神情疲惫，用仅剩的左眼盯着哈斯塔，“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将近一千多人。”

狮心大王哈斯塔抹掉脸上沾染的灰尘，面色铁青，“有三百多士兵在和精灵跟魔兽的战斗中战死，剩下的人都是被两头巨龙所杀。这一千士兵中大多都是咱们和弃誓者卫队的人，狼灵和雾妖精那边倒是没什么损失。”

“都是部落的盟友，就别在乎这些了。”

牛头人萨满长叹口气，起身望向不远处的巨大深坑，爆炸的威力将古树和那扇神秘的铁门毁得干干净净，四周还躺着不少从爆炸冲击中幸存的伤员。

呼列克伸手摸向一旁燃烧的树木，掌心却没有感受到高温的灼痛感，只见原本漆黑扭曲的树皮在火焰中浮现出一抹苍翠的碧绿，渐渐恢复为没有被污染前的模样。

“能够净化魔能污染的火焰，这是多么神奇的力量。”

大萨满称赞道，“与其在损失问题上和盟友斤斤计较，不如想向那两头巨龙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那头红黑色的异种古龙，我对它身上的这种火焰很感兴趣还有那扇巨大的铁门，那似乎并不是我们预想中的北地密库，而是别的什么。”

“您打算怎么做？”

“我会亲自带人追上去，找到那两头古龙，”呼列克的目光冷了下来，“等抓住它们后，再想办法弄清楚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它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哈斯塔。

“对了，你那侄子怎么样，还活着么？”

“他？”

哈斯塔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啐了一口，“这小子运气倒不错，爆炸发生时他和狂猎神殿的修女大人在一起，正巧在神术庇护的范围之内，现下正在我营帐里待着。”

“幸运的小家伙”

呼列克点点头，对狮心大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后对他的态度好些吧，哈斯塔。你这侄子的运气可不是一般地好，也许他是被先祖和神明们眷顾的人呢。打扫战场的工作就交给这小子来吧，没准还会有些意外惊喜。”

“这是他的荣幸。”

“让我来打扫战场？”

当亨特从传令官那里得知哈斯塔指派的命令后，他的疑虑远大于喜悦。在半兽人部落的观念中，打扫战场一向是地位崇高者的特权，他清楚自己在那些“同胞”和叔叔眼里是什么样的货色，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轮到自己？

“大萨满和几位大人尚有要事在身，所以把打扫战场的任务交给您，‘别放过任何一点有用的线索’，大王他是这么说的。”

传令官嘴上虽然这么说，侏儒却能看出他一样对这个命令心怀疑虑。但他无法违抗叔叔的命令，虽然心里不情愿，却只能点头应下这桩差事。

等传令官离开后，亨特就立即召集起弃誓者卫队的残余人马，领着他们下到那座足有数十米深的大坑中去打扫战场。

下到深坑中之后侏儒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个好差事。随着地面塌陷，霜木镇一半的建筑物都被损毁，再加上之后那场爆炸的冲击，整个霜木镇已经陷落在坑底，彻底变成了一片由碎石和烂木头堆砌的废墟。

碎石瓦砾里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亨特在心中暗自嘲弄，表面上却还是指挥手下的士兵们到四周清理废墟，看能否发现一些残存的线索，他自己则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歇息。

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亨特看着眼前的巨大深坑，心中不由回想起那头异种古龙来。强大，威严，这种古老又神秘的生物身上似乎没有半点缺陷，他在目睹古龙所拥有的超凡之力后，除了更加自惭形秽，还生出几分向往来。

如果自己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作为几位部落大王操纵的傀儡，而是能够作为超凡者亨特赛姆斯自由地活在这世界上。

他用脚尖拨弄面前的碎石堆，明白自己只是在痴心妄想，并打定主意等再歇息一会后，就叫手下们回去，这地方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因为无聊，他用屁股压着石块左右晃动，却没想到突然失去了平衡滚在地上，身下的石块也随之翻开，露出一块圆滑的黑色凸起物。

“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

侏儒低声咒骂着，他抓住那东西向上一提，紧接着就跟被烫到似地把手里的事物给丢了出去。

那是一条手臂的腕骨。

这条手臂已经腐烂了大半，漆黑的血肉表皮早已千疮百孔，手腕骨骼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之中。当亨特接着向上拉时，一具肿胀漆黑的尸体被他从碎石堆拖拽而出。

尸体歪着脑袋趴在地上。生前可能中了某种猛毒，血肉表皮下泛着一层病态的黑紫色，全身高度腐烂，已经辨别不出性别、样貌和种族。

亨特忍着恶心把尸体翻了过来，他随后便注意到尸体怀里还抱着一个东西，透着淡淡的银光。

他竭力掰开尸体已经僵硬的五指，才看清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顶冰蓝色的皇冠。

如果格温在这儿，他一定能叫出这东西的名字凛冬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