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缓缓推开。
他拄着手杖走进病房，随即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坐在病床上，穿着有些宽大的病号服，正静静地看着一本黑皮书。窗边的煤气灯散发着淡蓝色的光，照亮了印在封皮上的书名，《群岛编年史之二：血色蔷薇》。
莱纳站在远处打量对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女人身上透着股幽静神秘的气质，她肌肤白净，睫毛在脸庞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好似一缕墨色的轻烟，有种虚幻的美感，仿佛立刻就会随风消散一般。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就在矮人走进病房后不久，女人放下书抬头看他，“莱纳先生，或者说莱纳医生。”
矮人左眼皮禁不住跳了一下，他竭力没有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握紧了手杖顶端镶刻着的黄金猎犬。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通过观察。”
女人勾起唇角，“这身衣服价格不菲，看样式和布料质地应该出自康奈尔裁衣店。那些裁缝是皇室服装的提供者，他们只给会员量身定做服饰，您必定是位身家富裕的上流人士，起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还有呢？”矮人被她勾起了兴趣，“你还看出了什么？仅凭这些东西可没法猜到我的名字。”
“如果留心观察，你就会发现康奈尔的服装有一个特点，他们会在订制服装的左边领口下绣上顾客的姓名缩写，而您的衣领下则绣着‘li’。”
女人的话令莱纳不自觉地整整衣领，果然在左胸前发现了两个暗金色的刺绣字母。
“不仅如此，皮靴鞋底上沾着的鱼鳞和泥巴，也告诉我您从何处来到这里。”她闭上眼，似乎在想象那一幕。
“贩卖海鲜水产，人群拥挤符合这一特点的只有西城区的贸易集市，以及灯塔区的商业地下街。再联系您身上流着的矮人血统，我就算再愚钝，也该想到你是地下街的住户。”
“精彩的推理。”
“还有气味。”她显然打开了话匣子，继续侃侃而谈，“当你走进这间病房时，我就闻到了一股药草的清香。而且您在出门时似乎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把食指和拇指上沾着的紫色试剂清理干净。”
“在沃顿能够提炼草药的大多是医生，我妹妹正巧在皇家医学院进修学习。她曾在信里和我提过，地下街有一位行事古怪的药店老板，他一直为医学院提供珍惜药草，学院教授们都叫他巫医莱纳。还有这种紫色试剂，如果我没有记错”
“是紫叶苏提炼的草药。”
矮人放弃似地摘下帽子，“我得承认，您不但在文学创作上颇有造诣，这种对微小细节的洞察力，以及逻辑推理的能力也让人佩服。”
“我们终于见面了，fg先生，或者该称呼您为弗朗西斯小姐。”
他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向前走近几步，灼灼逼人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
“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拜读过很多你的作品，包括《沃顿诡影》，《斯麦尔探案集》”
“是吗？那可真是”
这回轮到弗朗西斯惊讶了，她被矮人这一出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我不太明白，是您救了我吧？也是你把我送到医院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淹城区那种荒僻的地方？”
“当然是因为我想亲自登门拜访，问问您为什么连续半个月没有刊登《斯麦尔探案集》的连载，fg先生。我和我的狗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的住处，却正巧在你家中撞见那头怪物。所以我们就追着它一路找到了淹城区，发现了被囚禁在那里的你。”
莱纳露出和善的笑容，“作为您的忠实读者，我希望你这段时间能安心休养。当然，如果在修养的同时能够把连载补上就更好了。”
“咳。”
年轻的弗朗西斯小姐有些尴尬，她垂下眼帘，避开自家忠实读者那热切的眼神，“我很高兴能拥有您这样的读者。但对我来说侦探才是我的赖以谋生的职业，本人一直跟沃顿警备厅有合作，写作只是闲暇时的兼职罢了。”
“所以我今天康复出院后，还得向警备厅写份案件总结，告诉他们这起案件的经过和结果。”
“最近闹得纷纷扬扬的少女失踪案，您听说过吧？”女人幽幽叹气，“我追查的就是这个案子。如您所见，犯人那头顶着猪脑袋的怪物，它是个食人魔。所有受害者都已确认死亡，被那家伙用菜刀肢解吞吃如果不是您救了我，恐怕犯人的食谱上还会增加一道菜品。”
说完，她看了眼病房里的挂钟，现在正是上午九点。
“莱纳先生，您现在有空吗？”
“怎么？”
矮人有些疑惑。
“今天出院后，我需要你作为证人和我一起到警备厅递交报告，他们可能会让你做个笔录。”
弗朗西斯怀抱双臂，脖颈上浮起一层红晕，“顺便，我想请你吃顿晚饭，以此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就不必了。”
矮人的回答令女人有些失望，她刚想开口，就看到对方从外套内兜里取出一封信函，上面带着皇室的双头龙印章。
“我今晚受邀参加公主殿下的成人礼晚会，地点在晨星宫，整个首都最一流的大厨都将聚集在一起，为这场晚会准备丰盛的大餐。”
莱纳对睁大眼睛的女人伸出手，“愿意赏光做我的女伴么，弗朗西斯小姐？”
“荣幸之至。”
“小子，醒醒！”
软乎乎的肉垫拍在脸上，令他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格温睁开眼，便看到头顶茂密的冷杉树丛，以及橘猫那张黄白相间的圆脸。他转动目光，注意到身旁站着法诺和曲，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你醒啦。”
三问站在他胸口上，猫脸上明显露出担忧的神情，用肉呼呼的爪垫拍打格温脸颊，“感觉怎么样？”
“唔”
格温下意识起身摸了摸自己，发现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全身上下一切正常，“感觉挺软不，感觉还行，你们怎么了？”
他发现三问和法诺等人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可怕，曲面具上的红色纹路拧巴在一起，变成“(ヘ)”的形状，好像发生了什么极其严重的事情一般，弄得格温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情况有点复杂。”
法诺语气僵硬，“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你还是自己看吧。”三问跳上格温肩头，“不论看到什么，记得保持冷静。”
格温转头。
他看到夜空中飞舞的漫天大雪，看到一条横贯雪原的漆黑铁轨，看到冻结成冰的泰莫利亚河。
还有那棵伫立在雪原山丘之上的参天巨树，它脚下修建有一片繁华的城镇，在漫漫寒夜里释放出温暖的火光。
“这咳，咳咳！”
格温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小心吞下一团飞舞的雪花，立即剧烈咳嗽起来，他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咽着唾沫转头看向三问，“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什么地方？”
“云梦呐？！”
“我不知道”面对格温直击灵魂的拷问，橘猫面无表情，“我们和你一样，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头绪。”
“要想弄清楚这地方是哪儿，我们最好先去那里看看。”
法诺指向远方大雪中的城镇，不由自主地耸动双肩，牙齿都在打颤，“外面太冷了，我可不想冻死在这里。”
顶着大雪行进半个小时后，他们才勉强看清了城镇的全貌。
这座城镇外围用灰蓝色的冰岩搭建起围墙，构成一道足有六米多高的厚实屏障。格温几人远远地能望见：围墙后坐落着鳞次栉比的石头房子，红瓦屋顶上顶着冒烟的烟囱，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这些房屋间的空隙拼凑成一条条蜿蜒小径，沿地势向上爬升，直达山丘顶部那座如城堡一般宏伟的大教堂，教堂外悬挂着紫色的旗帜，上面描绘有一颗怒吼的棕熊头颅。
围墙的城垛上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他们披挂着兽皮与钢板合成的古老盔甲，或手执巨盾和战斧；或背负一人高的硬木巨弓，动作整齐划一，纪律严整，在视觉上颇有一种强大的冲击力。
别说城镇，将这里称之为堡垒都毫不过分。
“站住！”
当格温等人接近围墙下的大门时，两名头戴熊皮头盔，手持巨斧的战士拦住他们，“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
战士用的是诺曼古语，带着极重的弹舌音，令格温险些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两位尊敬的大人。”
他小心地开口道，“我们是诺曼人，从西边来的。”
“西边？”
那战士举起火把，借着光亮端详格温的相貌，神色中带着怀疑，“凛冬来袭之后，那地方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吧！？你们不去南方寻求帝国的庇护，为啥要来战锤省？”
“帝国？”
格温有些茫然，“什么帝国？”
“等等！”
站在格温身后的法诺突然出声，他脸上带着惊异的神情，“我刚才听到你说凛冬，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当然是龙灾历二十七年。”
战士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但自从凛冬寒潮从北方冰原南下后，帝国的学士和神官们就更改了历法，按新纪年的说法，现在是凛冬历三年。”
他说完后，又用看乡巴佬的鄙夷目光打量格温，“你这家伙又是从哪个野蛮子部落里出来的，又是伪装成诺曼人的达尼亚蛮子？连帝国都不知道，那可是奥术神圣帝国，整个大陆的至高主宰！”
这话一出，格温几人的脸色就变了。
所幸夜色浓重，那个战士也没有看清他们的神情，见几人不说话，以为格温等人是因为被自己拆穿了身份而感到害怕。
“算了，虽然贵族老爷们一直把达尼亚人叫做蛮子，但我们也算是远亲。”他放下战斧，“现在王国没了，异族大军南下，整个北方也只有霜木堡这里还算安全。你们进去吧。”
他对格温等人摆摆手，“别想着做什么坏事，里面到处都有战团守卫，他们会盯着你们的。”
“谢谢，谢谢，感谢您的仁慈。”
格温摆出一副卑微惶恐的姿态，和法诺等人穿过围墙，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闭合。
“碰！”
宽敞的酒馆里烧着炉火，空气中飘荡着烤面包和杜松子酒的馥郁芬芳，和婉转欢快的鲁特琴交织在一起，令人不禁随着节奏扭动身体，沉醉在这暖融融的愉悦氛围中。
“我说，老伙计。”
盛满大麦酒的木杯被重重放在桌上，披甲佩剑的大胡子冒险者长叹一声，对身旁的伙伴们说：“你猜怎么着，我那个逃难到帝国的亲戚给我写信了，现在这世道全乱啦！”
他在空中挥动右手，语气激动，“到处都在打仗，兽人反叛后，它们就和半兽人、雾妖精、骷髅、眼魔那些怪物一起往南攻打帝国；更南边的精灵王庭和沙漠也不好过，叹息高墙几乎被海水淹没，绿林铁卫们得日夜提防海里跳出来的娑娜妖精和深海巨妖，沙漠的银月铁骑更是跟沙人和变形怪杀得血流成河，让沙漠里都开出花了！”
“东陆呢？”
他身旁的一名矮子抱着希望问道，“那群拜占庭的矮人有巨大的蒸汽盔甲，应该能战胜虫族。”
“没啦！老兄！”
整个酒馆里快活的气氛登时一弱，酒客们将目光投向这里。
察觉到客人们的目光，冒险者咬紧嘴唇，脸上露出苦笑，“拜占庭早就亡啦，吸血鬼和虫族的军队占领了整个锻莫双城，矮人和兽人们全部沦为奴隶。晨风的龙裔们也失去了家园，现在东陆就只有精灵四国还在苦苦支撑。我那个当官的亲戚从宫廷里听到消息，他们还想让帝国派天空舰队去东陆支援哩！”
“起码人家还能支撑，哪像我们？”
酒馆老板适时发话，他是个体格健壮的光头大汉，胸前挂着粗布围裙，胡须被系成辫子，颇有种达尼亚蛮子的风格。
“首都埃尔丹从龙灾降临时就沦陷，巨人王们的先祖大殿被龙炎摧毁，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等待王子回到北方，重建王国。可事实上呢？！”
他一拳捶在桌上，双眼发红，“好不容易打跑了那些从坟墓里爬出的古龙，又来了个他妈的血月战争！从天上掉下来一群狗日的十二异族！现在还有寒潮席卷北地，我们这辈子怕是都等不到诺曼人的国王回来了”
“不！”
最先说话的冒险者举起酒杯，“洛里森王子洛里森陛下从未放弃我们！他一直在帝国奔走，请求双王借兵给他收复北地，重建北方之国。我们是北风与暴雪的儿女，绝不能轻易放弃，一定要等待陛下归来。”
“这一杯，敬陛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敬陛下！”
所有人举起酒杯，齐声高呼。
“我们似乎来到了一个很不得了的时代啊”
三问悄声嘀咕，他和格温等人围坐在酒馆角落里，一直在观察周围的一切。
进入霜木堡后他们就找到了这家酒馆，想要搜集一些情报，此刻却受到这些酒客的情绪感染，也一起举了手中的酒杯，为北方的末代君王欢呼。
“听到他们说的了吗，”放下酒杯后，橘猫神情苦恼，“洛里森还活着，奥术神圣帝国也仍然存在，血月战争正在继续，他妈的我们这是回到千年前的时代了啊！”
“我们该怎么办？”
法诺不安地压低声音，“这地方八成就是千年前的霜木镇，只不过现在叫霜木堡罢了，我们得想办法回去，绝不能被困在这里。”
曲没有说话，只有面具上的线条不断变化，交织出诸如“°益°”、“(Д)”这种种复杂的神情。
“不如”
格温抿起嘴唇，“我们今晚先找个地方住下，看能不能再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毕竟我们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是听到了那种声音。这样做的话，说不定就能回去了呢？”
“也只能这样了。”
橘猫添了一口杯子里的大麦酒，神情幽怨，“这次任务完事后我一定要申请休假我要申请休假”
“咚！”
它这边还在抱怨着，酒馆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呼啸的寒风随即涌了进来，刺骨的凉气令客人们被酒精麻痹的头脑为之一清，同时看向酒馆入口处。
“咚！”
一道高大的身影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风雪中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穿着全身重甲的战士，仅凭这一身沉甸甸的灰色盔甲可分辨不出这名不速之客的性别，带了一柄足有两米长的条状物，用粗布裹着扛在肩上。
战士每走一步，桌上木杯里的酒液都会随之晃动，力气显然大得吓人，令酒客们都不由为之感叹，心里先对这力大无穷的勇士生出几分敬佩来。
顶着人们好奇的目光，战士走到了柜台前。
“客人要点什么？”
诺曼人格外尊重勇士和强者，酒馆老板的语气尊敬极了，“本店有烤面包、大麦酒、烤鸡腿”
“请给我吃的。我是一名信使，要从帝国送一样东西到黑暗高原下的西风要塞。”
战士的嗓音有些沙哑，憋在面甲后瓮声瓮气的，透着一股子饱经风霜的成熟与稳重。
“从帝国首都一路赶来花费了太长时间，我现在饿极了，请把所有的食物都送上来，钱不是问题，我只想要立刻饱餐一顿。”
“好的，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