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晴儿夫人为代表……还有其他四个人，都是生面孔。”
“和晴儿一起来？”
“……水心源？”
侍女打开门，晴儿探头进来。
“刚才我看到珠燕和幺儿气势汹汹地离开，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进来吧！”
水心源回头一看，发现晴儿身后站了四个年轻女人。
这四个人和至今为止来向水心源请安的客人完全不同，衣着打扮比水心源更朴素，也没有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每个人都缩着身子，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着水心源。
“呃……？”
水心源轮流看着晴儿和那几个女人，晴儿耸了耸肩。
“她们说，上次节宴时就想向你请安，但最后没有勇气。我告诉她们，只要提出谒见申请，你随时会见她们，她们似乎不相信可以这么轻易见到娘娘，都不敢来。”
“……喔？”
春香悄悄地把访客名单递给水心源，小声地说，她们不是贵族。
“工部屯田郎中郭大人、户部郎中班大人、监察御史施大人、姜大人的夫人……”
“……”
她们都是普通的官吏夫人。
晴儿推着她们四个人进来。
“那、那个……感谢皇后娘娘拨冗我们。”
“啊、喔、没、没有。”
看到那四个人突然对自己鞠躬，水心源忘记了这才是正常的礼仪，忍不住也对着她们回礼……水心源这才发现，虽然非贵族的官吏占压倒性多数，但进宫找她的几乎都是王公贵族，也从来没有人这么恭敬地对她鞠躬。
晴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别担心，她们不是来说你坏话的。”
四个人慌忙摇着头。
“我去年生孩子时，曾经收到皇后娘娘的贺信……”
“我也收到过娘娘的信……”
“我和娘娘一样，都是从柳州嫁来京城的。”
“啊……我以前是家伎，皇后娘娘在节宴时跳的舞实在太美了……”
官吏的夫人低着头，纷纷说了起来，她们的声音有点紧张。
……晴儿是水心源多年的老朋友，还有一票宫伎朋友。
这里的侍女就像是家人，虽然水心源不习惯和那些贵族夫人相处，但也不能对她们置之不理。
水心源向来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是皇后而拘泥礼节。
但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亲近的人和排斥自己的人之间，还有那些认同自己是皇后，对自己心存敬意的人。
“你们抬起头来……”
明天就要公布水心源怀孕的消息了。
即将出生的孩子会得到这些人的祝福吗？
……她相信可以得到祝福，也一定可以得到祝福。
几位官吏夫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水心源微笑以对。
“要不要坐下来聊天？我来泡茶。”
“呃……”
“我向来都是自己泡茶给皇上和客人喝。”
“您亲自……？”
“是啊。”
四个人惊讶地愣在原地，随即松了一口气，露出开朗的表情。
侍女们端来了椅子和新的茶杯，晴儿立刻坐了下来。
“水心源，今天的是什么茶？”
“刚才泡的是荔枝茶，泡一样的可以吗？……啊，你们请坐、别客气嘛！”
四位官吏的夫人终于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她们一定觉得眼前的皇后和她们想像的不一样。
……但是，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希望维持原来的样子，维持陆扶苏选择我的样子，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后。
水心源在心里这么说。
她在六个茶杯里倒了茶，香气立刻飘散，最年轻的夫人发出轻声惊叫。
晴儿托着脸颊，心情愉快地看着她们瞪大眼睛的样子。
“这里的茶喝起来的口感也很棒，因为皇后娘娘很会泡茶。”
“皇后娘娘还亲自泡茶……”
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但慌忙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水心源笑了起来。
“对，我虽然是皇后……但我很会泡茶。”
……
翌年，晴儿生了个儿子，一个月后，在冬天快结束时，水心源也生了儿子。
太子诞生的消息让举国欢腾，虽然没有人主导，也未获得任何许可，但各地都庆祝了三天以上，最后不得不由各地的衙门出面停止庆祝活动。
梅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红色淹没了绿色的水面。
水心源把睡着的儿子放在跟母亲一起来串门的诸葛家儿子旁，让他们静静地沉睡。
“……太子殿下终于睡着了？”
“嗯……小虎怎么都不会被吵醒？”
“我儿子很爱睡，简直怀疑他的兴趣就是睡觉。上次侍女在隔壁房间打破茶杯，他也完全没有醒。”
“真有大将之风……”
水心源和晴儿站在婴儿床的栏杆旁欣赏着两个孩子熟睡的脸，随即转身走开了。
两名侍女坐在旁边看着婴儿。
“你不觉得小虎长得很像诸葛青吗？”
“果然很像他吗？我一直这么觉得……”
虽然天气还有点冷，但她们坐在靠近走廊的座位，避免吵醒孩子。
水心源像往常一样泡了茶，晴儿把带来的点心放在碟子上。
“太子殿下也一定像皇上。”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我在怀孕的时候就一直对着我的肚子说，绝对、绝对要像皇上。”
“这是什么咒语吗……？”
……因为如果看到皇上疼爱长像我的儿子，我心里一定会觉得很不甘……水心源想到。
当她们慢慢喝着茶时，看到福伯出现在水池的另一端。
晴儿不出声地向福伯挥了挥手，福伯发现了她们，朝她们走过来。
一个年轻男人跟在福伯的身后。
“娘娘和夫人都在……”
“福伯，午安。”
水心源和晴儿在栏杆旁探出头，福伯和年轻男人向她们鞠了一躬。
“殿下和令郎都好吗？”
“很好，他们正在睡觉，所以……”
“喔……好、好。”
伊福笑着，点了两次头。
“那我小声一点向两位介绍。……他叫李成健，是我的新帮手。李成健，这是皇后娘娘和诸葛中书侍郎的夫人。”
“帮手……喔，取代了那个大嘴巴男人。”
晴儿口中的大嘴巴男人，当然是说子维。
虽然他被贵族利用，但最终还是因为他乱说话引起的。
春华街事件后，他遭到解雇，被赶出宫城……其实，在此之前，子维就哭着要求辞职。
“我……我叫李成健。呃，这里的庭园很漂亮……我一定会努力照顾花木……”
他弯下高大的身体一次又一次鞠躬，有一种纯朴的可爱。
“他是酉州黑湖出身的人，原本在家里培育果树苗，靠卖树苗维生。虽然年纪很轻，但手艺很好，我以后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吗？那太好了。”
“……酉州的黑湖？”
水心源偏着头想了一下，之前曾经听过这个名字，酉州是在南方。
“啊，云裳。”
“什么？”
“我记得云裳说过，她老家就是在酉州的黑湖……”
“云裳？”
李成健突然直起身体叫了起来，水心源和晴儿忍不住回头看向屋内。
“小……小声点，太子殿下正在睡觉呢。”
“啊……”
李成健胀红了脸，双手捂着嘴，默默地鞠了一躬。
屋内没有传来哭声。
“……好像没事？”
“没吵醒他们……”
李成健捂着嘴，松了一口气。
“你认识云裳么？”
“是……是的，以前我们经常一起玩……请问，为什么娘娘……”
李成健又轻声嘀咕说：“她不是卖给人贩子了吗？”
“因为云裳之前曾经帮过我的忙。”
李成健缩着身体，缓缓抬起脸看着水心源。
“……帮娘娘的忙吗？”
“对。”
“她……云裳……向来很热心助人。”
这么看来，李成健认识的云裳一定和曾经救我的绿环是同一人。
水心源笑着对李成健点点头。
“因为这段缘分，我推荐她成为宫伎。现在正在这里努力习舞，你有机会去看看她吧！”
“好，好的……”
李成健深深地鞠了一躬，头几乎快碰到地上了。
他跟着福伯走出了庭园，福伯应该会把教坊的宫伎也介绍给李成健认识。
晴儿靠在栏杆上，望着李成健略带不安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
“春天快到了吧……”
“快春天了。”
她们回到房间后，春香略带紧张地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莲妹夫人来向您请安……”
“啊，殿下他们已经到了吗？”
正打算在椅子上坐下的晴儿回头看着水心源。
“我从我公公那里听说莲妹这个名字，就是清和殿的女侍中，唯一陪陆无羡亲王殿下……”
“对，今天是亲王殿下离开染水阁的日子，以后要在兵部指导弓术。在官舍增建完成之前，暂时先住在春莺宫，所以，莲妹……”
“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晴儿忘记小孩子在睡觉，必须保持安静，抓住了水心源的手臂。
“要住在这里？那个人？亲王殿下不是曾经试图暗杀皇上吗？再怎么说，让他住在这里没关系吗？”
“虽说同住在春莺宫，但他们会住在另一栋，也会派人监视。”
“太大意了……”
“别担心，有莲妹在。”
水心源拍了拍晴儿的肩膀，叫春香请莲妹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朴素、脂粉未施的女人静静地走了进来，低着头。
她看起来和街上的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因为她当侍女多年，举手投足有一种不经意的优雅。
“小婢叫江莲妹，初次拜见皇后娘娘。娘娘的费心照顾令小婢感恩不尽。”
“不会吧……”
晴儿向来觉得陆无羡周围的女人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看到莲妹的态度，忍不住脱口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对喔！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水心源走上前去迎接，莲妹垂下双眼，深深地鞠躬。
“感谢娘娘常常写信给小婢……因为忙于整理，没有及时表达恭贺，恭喜太子殿下诞生。”
“多谢。”水心源点头示意道。
因为太子诞生，所以特赦了陆无羡，他才得以离开染水阁。
“对了，陆无羡殿下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殿下和我一起离开了染水阁，但……”
向来冷静的莲妹难得出现了表情变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有时候像不听话的小孩子……好不容易离开了染水阁，但他说现在还不想来向皇上和皇后请安……”
晴儿似乎也终于了解了眼前的状况，“喔……”了一声。
“请皇后娘娘恕殿下无礼，我一定会带殿下来……”
“你们的房间还没整理好吧？等安定之后再说，莲妹，你也可以自己来这里找我喝茶。”
“谢谢娘娘的费心。”
莲妹低着头，淡淡地说。
“承蒙陛下厚爱，我们终于得以离开染水阁……但殿下的罪孽并没有消除，如果我们出现在娘娘周围，多嘴的人又不知会说什么，可能会给皇上、皇后带来困扰。”
“……”
水心源和晴儿不由地互看了一眼。
“我原本只是区区侍女，陆无羡也已经不是亲王了，只是臣子之身。感谢娘娘的贴心，我们会暂时在此打扰，但会尽可能减少皇上和娘娘的困扰……”
“我也是臣子之身。”
晴儿语气坚定地打断了莲妹的话，莲妹猛然抬起头。
晴儿弯下身体，看着莲妹的眼睛。
“我叫张晴儿，是中书侍郎诸葛青的妻子，我娘家在京城开油行，是水心源在宫伎时代的朋友，请多多关照喽！”
“幸……幸会……”
“真意外，没想到你这么彬彬有礼，而且会跟着那位亲王殿下……我对你实在太好奇了，一定要喝杯茶再走！”
“……”
莲妹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惊讶，对水心源露出求助的眼神。水心源对她笑了笑说：“我其实也很好奇。”
“真的很好奇吧！来、来，过来这里。”
“这……我……”
水心源和晴儿从两侧牵着莲妹的手，把她按在椅子上，但她还是拼命摇头。
“请等一下，我只是臣子之身……”
“我也是啊！”
“……”
莲妹不知所措，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爱玲和晴儿假装视而不见，俐落地把点心放在她面前。
“水心源，我还要一杯茶。”
“好。”
“我、我……”
不等莲妹说话，春香已经机灵地拿来新的茶杯。
“皇后娘娘喜欢亲自泡茶给朋友喝，让客人尽情享用，是目前春莺宫的礼仪。”
“是……”
看到春香一本正经的说话神情和莲妹拼命眨眼的样子，水心源和晴儿同时笑了起来，房间深处立刻传来婴儿的哭声。
“哎呀呀，把殿下吵醒了……”
“……咦？好像不是我儿子，是小虎。”
“我儿子吗？”
晴儿慌忙站了起来，这时，哭声变成了原来的两倍。
两个人似乎都醒了。
“哎呀，真是不得安宁。”
“枫夏、彩菊，麻烦你们，把他们抱来这里。”
“呃……我还是回……”
“你还不能走！”
“是……”
水心源和晴儿接过侍女抱来的儿子，再度笑了起来。
莲妹也终于眯起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莲妹再三为打扰多时道歉，回去和陆无羡同住的房间，想必陆无羡等得不耐烦，又要闹别扭了。
诸葛青也在李月真的陪同下，来接晴儿和小虎回家。
“恕臣这么晚才禀报，皇后娘娘的提案已经决定细节了……皇后娘娘真的是太寡欲了。”
诸葛青用听起来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佩服的语气说道，李月真把报告递给水心源。
“目前所有合法的花街，将进行最符合该场所的必要整备，可能会花一点时间，因为各地的情况不太相同。”
“拜托你们了。”
参与春华街事件的贵族被没收的一部分领地，现在属于皇后，虽然只有一部分，但皇后的私人财产倍增，水心源希望陆扶苏把增加的部分，用于整顿乱象频生的花街。
“姑且不论寡欲的问题，为什么会想到要整顿花街？”
娘娘不是前不久才被人在春华街追杀吗……晴儿看着怀里的小虎问。
“嗯……因为我看到那些人都病恹恹的，想到我当初也可能被卖去那里，我的同乡现在也可能在哪里的花街……”
“除了娘娘以外，的确不会有人把内库用到那种地方。”
诸葛青苦笑着，抓了抓后脖颈子。
“即使是合法的花街，许多地方只要修缮水井和水道，卫生就可以改善了。”
李月真向后退了几步，向水心源行了一礼。
“臣明日将出发未州，暂时无法来向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和太子身体健康。”
“李大人，你也要多保重……”
“臣先告辞了。”
水心源回头看着等在房间角落的春香。
“可以代我送送李大人吗？”
“是……遵命……”
“送完之后，你也先去休息吧！”
诸葛青和晴儿笑咪咪地看着春香，春香红着脸，打开门，跟在李月真身后走了出去。
“娘娘，你很贴心嘛！”
“他们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了。”
“那我们也识趣一点，差不多该告退了。”
诸葛青从晴儿手中接过小虎，向水心源点头道别。
“打扰了。皇上也快回宫了。”
“水心源，改天见。”
“改天见。”
水心源送诸葛家夫妇来到走廊后回到房间，听到儿子哭闹的声音。
她把儿子从床上抱了起来，不一会儿，臂腕中温暖的婴儿静静地睡着了。
水心源让儿子睡在隔壁，由侍女照顾，自己烧了水、挑选茶叶，开始准备茶杯。
透明的朱色照进房间，染红了椅子和地板。
……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无论是平淡的安稳日子，还是会发生别的事，这里都是我的家，是重要的归宿。
梅花飘落的庭园对面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快回宫了。
泡得恰如其分的茶香散满整个房间。
当水心源回头时，门刚好打开了。
“皇上，您回来了。”
“水心源，我回来了。”
他们轻吻了一下……陆扶苏警戒地四处张望。
“……小龙呢？”
“在隔壁睡觉。”
“真难得，每次朕回来时，他都会哭闹……”
水心源噗哧地笑了起来。
“他想要父亲陪他玩。”
“不，他绝对是想搞破坏，他知道朕回来后，就会抢走他的母亲。”
因为他是朕的儿子……陆扶苏虽然嘴上抱怨，但似乎很清楚小龙像他。
“他今天睡得很香。”
水心源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声地说，陆扶苏的眉头舒展了。
“好，那等他醒了之后再去看他。”
陆扶苏蹑手蹑脚地拉了椅子坐下，水心源为他倒了热茶。
水心源把茶杯静静地放在陆扶苏面前，陆扶苏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水心源还以微笑，倚在陆扶苏身旁。
陆扶苏搂着她，她把身体靠在陆扶苏温暖的手臂上，握住了抚摸自己脸颊的手。
“我……”
“嗯？”
“我会……永远在这儿。”
……在未来的几千个夜晚，都会在你身边……
耳边响起“朕爱你”的轻声细语。
水心源轻轻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吻。
此刻，带着春天气息的风吹动了树枝，红色的梅花花瓣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