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年少曾白衣。

那一片篁竹林苍翠茂密，带着生机勃勃之感，一眼望去便是一阙绝妙好景。青光苑背后，我于那竹林之中蜗居数年。

或许是命中无缘，我遇见她时，她是最好的年纪，脸上却带了一条横亘着的伤疤。而我，早已经没有了肆意妄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底气。

林中抚琴乃是俗中雅趣，雅中俗趣。她着着半旧的衣裙，素颜未点妆，长发绾髻立在碎石小路的尽头望着我：“表公子的琴音，有意无情。”

琴弦震荡，乐曲戛然而止。

翠色的竹叶稀疏，阳光洒落下来，在她的脸上映出片片光斑。我扫她一眼，心中想着，何处跑来的小丫鬟，没规矩的很。不过这眼界倒是叫人亮目。

殊不知，指尖一顿，却是蹉跎了一生。

北疆皇宫中三年，我时常会想，当年见她时那指尖的一顿是不是错？若是那一日不曾抚琴，不曾抬眼望她，这一生和该是别的模样吧。

三年的时间，足够消磨掉人身上所有的意志。身体里的蛊虫削骨每逢朔月之日便会活动，从不来迟。受那苦楚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的将牙关抵在舌根，终是忍住。

天涯海角，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去相见。

成为黑使的第三个月，月荷交给我一个任务，做北疆国唯一的公主月衍的武师。若是做了公主的武师便不能在回南岳，若是无法回南岳便无法见她……

原本以为公主是个骄纵的姑娘，一见之后却是和善的很。我并不记得自己见过她，可她却在见我第一面之后环住我的手臂，甜甜的唤了声师傅。

阿紫从不会这般同他撒娇。

做公主的武师有利有弊，至少可以每个月按时的换取解药。有的时候，待在这个冰雪满天的国度堪堪会忘记南越的温润。还有……那浅笑着的姑娘的眉眼。

月衍公主好玩闹，我同他提了几次南岳风光，她便心心念念的想要去瞧瞧。十六岁的年纪，旁人家的姑娘已经可以成婚嫁人了，这也说明这位尊贵的公主可以独自出游了。

月荷闻此事，脸色阴沉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一般。好在公主坚持，依旧将我要了出来，保护她的安全。时隔三年，终于在一次的踏上南岳疆土。

天涯何处不相逢，辽中人杰地灵，却不想，她也在。

月衍公主正同她争着一只翠玉簪子，她坐于轮椅之上，双腿似是不能动。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思念。阿紫，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可今时非彼人啊，她身边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廉璟煜。而我的身上，也有了那个每月按时发作的蛊虫。若是离了月荷，我便会死。

如此，还是不见的好。

马车疾驰过盘山小路，木恒连射出三枚飞镖，骏马狂奔。我执剑立于重重夜色之中，这一次若是不能杀了廉璟煜，便真的无法回去交差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我真的看不得她的一双眼。那宛若秋水的灵动叫人不忍，那情愫，显然是有情。

我怎会叫你伤心难过？

那盘山路的下方，纵使我明知二人屏息，依旧仗剑离去。阿紫，这一次，真的是永别了。

我是死士黑使，你是齐王妃。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如何能够续缘？我识得你，你却不识得我。狰狞面具之下，穷极一生，我不会让你在苦痛。

月衍公主真的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这许些年来，若是无她的求情，我也未必能活的这么长久。上一次，是她出手救了阿紫与廉璟煜的性命。

这次回得皇宫，又是她舍命救我。

再睁眼时，身在公主府西偏殿。听手下黑衣使说，公主殿下以死相逼，月荷不得已将我从死牢里提了出来。这回这情债，可是欠大发了。

说是决绝，却依旧做不到决绝。我对她无男女私情，却也只能就着她的身份便利继续做这公主府的客卿，只为了他日里应外合，将阿紫送回到廉璟煜身边。

值得么？不值得么？

册封皇后，御花园之便，火锡叛我，一剑出正好洞穿了我的胸口。我看到我墨色护额上的宝石落在她的脚边。还看到，她哭的很无助。

意识一点点的离开身体，对不起，阿紫，我不能送你出去了。

御花园之变，一场大火烧掉了月荷所有的后顾之忧，也烧掉了阿紫所有的梦想。我被软禁在公主府，纵使不是软禁，身上的重伤也不得下床行动半步。

听说，廉璟煜身死。

听说，月荷并未废后，薛明紫依旧居于皇后寝宫。

可她没有忆起我来。

火锡自刎在公主府，颈口剑伤极深，割断了喉管儿。说实话，我并不恨火锡。黑使诸人助他是情义，并无为他卖命的义务。

胸口处的剑伤擦着心脏透胸而入，半个月的时间，躺在床榻上轻咳喉咙中都会溢出血沫。月衍每日亲自煎药换药给我，不厌其烦。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丞相府中那个身着半旧衣裙，仰躺在榻上任由他在颊上敷药的姑娘……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月衍是个天真的姑娘，她与阿紫，终究是两个人。

阿紫来了，模样一如既往，眼中却多了分绝望。那魂，怕是葬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吧。我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肩，终是顿住。现在的我，用什么身份安慰她？

廉璟煜死的蹊跷，我剑伤尚未复原，一时间没法探寻。那夜她来寻我说，想要知道那次宫闱之便死了多少人。看来，她也发现这蹊跷了。

我夜半悄悄的渡近御书房，寻到了那一日的确切死亡人数，猜测果然不假。身前有粘腻的液体流淌，怕是剑伤裂开了吧。

那又如何？为她一笑，值得了。

我向月衍要来了止痛药，往日给我送过药都会添上几块蜜饯的姑娘这次却是真的怄了气，气鼓鼓的对我说：“这次没有蜜饯，苦着！”

倒也可爱。

在我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前十几年是乐，生活在父亲的庇佑下无所顾忌，肆意闯祸。后几年是苦，先是蜗居于丞相府的竹林之中，被体内的奇毒拖垮了身子。又是于北疆国过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上天就是这么公平，非要将我过去几十年挥霍的喜乐统统讨回来。

阳春已至，在公主府居了几个月的我被月荷唤入书房。

我黑使的身份既然已经公之于众，那自是不能在做什么死士了。月荷唤我还能为何？定是为了薛明紫。他明知我的忠诚从未放在他的身上，那还能如何控制我？定是用毒。

北疆皇室，白色药丸为解药，墨色药丸儿为毒药，出门之际，恰好从柜子上的止痛药里顺了一颗……

往昔的往昔，皆是云烟。

从木府偷偷地跑出来时，谁也没有发现。我相信，木槿不会告诉阿紫。毕竟她同廉璟煜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对，毕竟廉璟煜于她有恩。

顺着金陵江而下，一路上风景甚好。

多少次的劫后余生，性命这东西，还能留下来实属不易。我并不急着自行了断，纵使是身子大不如前，我也还想再撑一撑。

毕竟，我想回去再看一看折剑山庄。

下得渡船，迎面而来是一阵冷风。我以手掩口低咳了两声，有咸腥的液体涌上喉咙，随后便是一阵剧痛。

眼前蓦地模糊，甚至看不清人影。我吃力地撑住身侧渡船的扶手，突然听见远方有女子的唤声。

那声音甚是熟悉，却也有些陌生。下一刻，一名女子的身子撞入怀中，我刚要伸手推拒，只听身前人声音宛若呢喃。

“师傅，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