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苑中，簪玉和微芳二人替谢姝擦拭身子后，便相对坐在外间，默然无语。
烛火映照下，二人面色皆是一片悲戚。
这几天，大家心里都难受。
恰巧，谢姝又突然连续几日都发起高烧，虽有皇子浔，可她们身为贴身侍婢，也是把全副身心都集中在谢姝身上，暂时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今天，谢姝总算退烧了。
皇子浔有事不在，她们静下心后，先前压抑的难过便在黑夜中，全部涌出来了。
“簪玉姐，您说，侯爷为什么就突然想不开了呢？”似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微芳哽咽问道。
将目光从寂静的夜色中收回，簪玉看着微芳，鼻子发酸，眼眶涨红。
“听柏舟说，是因为有人在殿前上书，诋毁侯爷与宛妃娘娘之间的关系，侯爷气不过，为了证明自己与宛妃娘娘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便自尽了。”
小姐还未醒，她和微芳的身份没能得到更多消息，而玉仙楼的势力也尚未渗透进宫里，所以，她只能去寻柏舟探听消息。
“谁都知道侯爷和夫人自从成亲以来，恩爱无比，他们之间的感情让不少人津津乐道……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人，说这些鬼话啊……呜呜……”
微芳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簪玉见状，连忙出声制止道：”别哭那么大声，吵到小姐就不好了。“
”小姐如果能醒过来，我倒是想把小姐吵醒……“
说是这么说，微芳抬起头，总是小了声音，”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小姐还不醒来……如果……如果小姐错过了侯爷的最后一面，她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没错，今天已是第六天，若是明日小姐再不醒，待侯爷出殡，小姐将不能见到侯爷最后一面。
无言，许久之后，簪玉才长叹道：”如果小姐真的没赶上，或许也是天意吧……“
”天意？“
”你也知道小姐与侯爷父女情深，现下小姐就算醒来，身体本就虚弱，如果她受不住打击，我真不敢想小姐会发生什么事情……“
应该说，所有关心谢姝的人，都担心她在知道这件事后，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昏迷前，她因为云佑的死，大受打击，昏迷醒来后，却发现，疼爱自己的爹爹也永远离开了自己……
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所有人都不能体会其中苦痛。
想到昏迷的谢姝，微芳忍不住再次趴到桌上，压着嗓子，哭泣。
”呜呜呜……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长眼，十年前，小姐失去了娘亲，十年后，就要失去父亲……小姐人这么好，这么孝顺，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啊？“
簪玉看着，想到以前欢声笑语的一家人，同样不自觉地留下了眼泪。
这时——
“你们说……谁失去了父亲？”
虚弱嘶哑的询问在寂静的深夜中，异常明显。
哭声一止，微芳抬头，看到站在内室门口的人，嘴巴微张，“小，小姐？”
簪玉转身，站起，见谢姝清醒，脸上一喜，正想迈步过去，却听谢姝面无表情，重复刚才的问题。
“谁失去了父亲？”
她脸色苍白，嘴角僵硬，一字一顿地问着，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恐惧。
她期待地望着她们，希望她们嘴中的答案并不是她不敢猜测的答案。
见她如此，簪玉无法再向前走一步。
她眼神闪烁，扯着嘴角，僵硬地笑着问道：“小，小姐，您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让大夫过来给您看看？”
“我问，你们说谁失去了父亲？”
突然，谢姝拔高声音，瞪着簪玉二人，大声厉问。
仔细听，还能听出这一句问话中压抑的深深颤意。
二婢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为难与不知所措。
没听到回答，谢姝虚浮着脚步，几步走到桌旁，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蓦地砸在地上，碎片横飞。
“我让你们说啊！”
“小姐，在您昏迷的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侯爷……侯爷甍了。”
簪玉哽咽说完，泪流不止。
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谢姝一把撑在桌上，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见状，簪玉顾不得其他，忙奔上前搀扶着谢姝，急声劝慰。
“小姐，小姐，奴婢知您心里难受，可是，您万万要保住身体才是，您好不容易醒过来，若是再倒下了，侯爷就算……就算去了，也不能安心啊！”
“是，是，小姐，簪玉姐说得没错，您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微芳也反应过来了，连忙站在谢姝面前，撑着她的双肩，道：“之前，小姐您中蛊昏迷回来，侯爷看到小姐身上的伤痕，奴婢看到侯爷都红了眼睛了……小姐啊，侯爷那么疼您，您千万不能做让他担心的事情啊……”
两个丫鬟情真意切的劝告，谢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晕眩，谢姝死死咬着唇瓣，指甲狠狠掐着掌心，不疼，却最起码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眼睛涩涩的疼，似乎是要流泪，可睁眼，却没有半点泪水。
灯火跳曳，一双眸子没有半点光亮。
只有，无穷无尽的黑与沉，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吞噬所有，包括，她自己。
”这几天，都是谁在外面守灵？“
她低眼，盯着自己撑在桌上的惨败指尖，声音依旧嘶哑得难听，却令簪玉与微芳听得心疼不已。
”小姐，老侯爷和老侯夫人年纪大了，晚上熬不住，这几天都是云清少爷在守灵。“簪玉细声细气地回答她。
听完，谢姝便随手推开她们搀扶的手，撑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二婢一惊，忙上前拦在她面前，急声问：”小姐，您去哪里？“
谢姝直视前方，吐出两个字：”守灵。“
淡而无味的神色与语气，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绪。
若非方才她发红的眼眶还压抑着深沉的痛苦，这样的她，就好像根本不在意她的父亲。
”小姐，您身子刚好，不……“
”微芳，为人子女，我不想连这个都做不到。“
谢姝看向微芳，眼神轻飘飘的，好像没有找到着落点。
微芳发觉了，不由心惊肉跳，还想再劝，谢姝却不再看她，只道：”我不会做傻事，别跟着我。“
”可是……“
簪玉拉了微芳一下，阻止她的劝说，只朝谢姝温声道：”好，小姐，奴婢们不跟着您，可您最起码穿上衣服，不然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谢姝只默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簪玉松了一口气，连忙跑去柜子给谢姝拿了外衣套上，谢姝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着二婢收拾，待完毕后，便缓缓地向外走去。
二婢站在门口，看着谢姝的背影，眼底尽是担忧。
”簪玉姐，我们真的不跟着小姐吗？“
小姐的状态很不好，又是才刚醒过来，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思及此，微芳一个念头闪过，刚想抬步向小姐追去，却又被簪玉拉住手腕，阻止道：”别去，小姐不希望我们跟在她后面。“
微芳拧眉，急急反驳道：”我们可以在后面偷偷跟着，不被小姐就好了。“
“小姐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现在，小姐需要绝对的清净，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簪玉道。
小姐不会武功，以她们的功夫，跟在小姐后面确实可以不被小姐发现。
可是，现在这种敏感时刻，她不想忤逆小姐的意思。
正如她对微芳说的，小姐不愿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既然如此，她们就顺着小姐的意思，不要让小姐失望……
簪玉的话，微芳也能明白理解。
可她还是担心，簪玉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必担心小姐会出意外，这里是侯府，没人敢进来行歹事，而且，启铭也会在暗中保护小姐的。”
这也是她之所以能放心小姐一人出去的最主要原因。
启铭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就算被他看见小姐的软弱，他也会当作看不见。
——这是谢氏暗卫必须学会的技能。
微芳张了张口，到底不再说跟着去的话了。
簪玉拉着她坐下，小姐去守灵，肯定没有那么快回来。
她们也没心思睡了，便只能干坐着，等待时间过去。
微芳时不时地偏头往外看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蓦地，微芳突兀道：”真是，如果皇子浔在这里就好了……“
前几日，皇子浔天天在这里陪护着小姐，小姐没有醒过来，今日恰好不在，小姐就醒过来了，也不知是说皇子浔运气不好，还是这二人没有缘分……
闻言，簪玉定睛看她，拧眉严肃道：”微芳，皇子浔的事情，小姐自有考量。“
微芳愣了一下，不解问：“簪玉姐，你怎么了？”
之前，她们也曾说过小姐和皇子浔之间的事情的啊……
簪玉也知自己可能过于严肃了，缓了缓神色，朝微芳道：”我们身为小姐的贴身侍婢，必须为小姐名声考虑，所以，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可明白？“
”可是，皇子浔确实是最适合小姐的人啊……“
最主要的是，皇子浔对小姐足够好。
现在，有多少如皇子浔那般的男人愿意衣不解带地伺候女人呢？
微芳不知道，她只要知道，自己的小姐身边有这么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小姐好，那她就拥护对方做姑爷。
”微芳！“簪玉沉了脸色，语气严厉，道：”小姐现在没了侯爷的庇护，势必会让更多人把焦点放在小姐身上，一旦小姐行差踏错，必定万劫不复。“
尤其，现在侯爷甍了，小姐理应守孝三年，若是传出不妥的名声，小姐定会受尽指责。
见微芳神色间仍有疑惑，簪玉抛下重磅，”你以为侯爷的死真的那么简单吗？“
微芳震惊，”簪玉姐，您是说……“
微芳没有说完，可话里意思明显。
簪玉点头，肯定她的猜测。
”我虽然不知道侯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但是，我们也知道侯爷是顶天立地的人，小姐还小，他一定不会为了证明清白，就抛弃小姐和老侯爷他们。“
说到此处，簪玉顿了顿，问微芳：”还有，你还记得半年前，晋王府抄家被斩前日，小姐清醒后的事情么？“
微芳连连应道：”记得记得，当日，小姐突然醒过来，我们没说晋王府的事情，小姐就自己驾马跑去晋王府了，小姐那时候还哭得很厉害……“
那日，还是她骑马去追小姐的。
小姐让她等在原地，她确实等在原地了。
可远远地她就看到小姐哭了，哭得很伤心。
后来，小姐走进王府的梅园，她看不到了，虽然心里担心，可碍于小姐吩咐，还是没追上去。
等后来，小姐回来，身后跟着皇子浔，本以为以皇子浔和小姐的关系劝好了小姐，没想到小姐却对皇子浔不假辞色……
现在想想，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奇怪的。
微芳正想着，却听簪玉感慨道：”……小姐哭，应该是生了兔死狐悲的感触吧。“
“簪玉姐，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你想一想，小姐醒来后的第二天，告诉了我们什么事情？“
”小姐说了皇上和谢氏的恩怨。“
“嗯。”
见簪玉肯定，微芳推测问：“所以，小姐当初哭晋王府，是担心谢氏也会像晋王府一样？”
“是。”
微芳瞪大眼睛，“簪玉姐说侯爷的死不简单，难道是说……”侯爷的死其实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没错。”簪玉点头，关于侯爷自刎的原因，她有问过柏舟，可是，柏舟却支吾不肯告诉她。
她不再问，却不代表她不会想。
她心里猜测的是，七皇子之所以被掳，总归是和小姐有点关系，皇上要找小姐算账，侯爷便只能拼命护着。
簪玉郑重嘱咐微芳，道：“所以，为了小姐的安全，我们现在要比以前更小心。”
因为，躲在背后盯着小姐的人，不是什么王爷、侯爷，而是一国之君，掌控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好，簪玉姐，我明白了，为了小姐，我以后一定更加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