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从高塔上摔下来，纵然有赵无伤护着，还是摔伤了，她从疼痛中醒来，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稍微用力喘息，心肺像是针扎一般疼痛，忍不住轻轻**了一声。
“醒了？”赵无伤守在她身边，听见她的响动，出声问道。
弄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木梁，那房梁上布满灰尘，还挂着几张残破的蛛网，看上去像是许久都没有住人了，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几件衣袍覆盖的芦苇秸秆之上。
她身子一动，干燥的秸秆发出簌簌的响动。
“这是哪里？”弄玉问。
赵无伤冷冷地回道：“醒了就好，我们一会儿出城。现在整个乌孙都在捉拿我，带着你，也算是个护身符，毕竟你可是莫赫的心尖上的人！”
说到“心尖上”三个字，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把弄玉掐死。
这五年来，他不知道自己每一天忍受了多少痛苦折磨，他痛恨她背叛他，害死他的阿姊，毁掉了他们在匈奴苦心经营的一切，可是他又忍不住担忧她，想他们的孩子，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去寻找他们，却杳无音信。
没想到她竟然嫁给了莫赫，原来是莫赫把她保护起来了，怪不得他找不到她。
他想起在白塔上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失控的场景，莫赫用那么温和的目光看着她，替她整理头发，央求她回到匈奴，回到他的身边去，那种亲密，仿佛他们才是这世上最深情的夫妻。
“好，”弄玉一手按着胸口，低声答道，“我可以帮你安全离开乌孙，我们现在就走。”
为了顺利离开乌孙，赵无伤劫持了她，威胁莫赫和解忧，倒是没有出人意料。不过这样一来也好，他劫持自己总比带走云珩好。
赵无伤见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冷笑道：“我说了我们是夫妻，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会带你走，但在这之前，我是一定要女儿的，任谁也改变不了！”
“主上！”原本守护在房外的侍从在门外禀报，“有一队人马朝着咱们这里过来了。”
“嗯。”赵无伤应了一声，吩咐道，“你带人去先把城门打开，我们随后就到。”
“诺。”那人领命而去。
赵无伤不再跟弄玉说话，抱起她就出了房门，春寒料峭，一出门，一阵寒意袭来，弄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此时月亮已经偏西，借着月光，弄玉看到整个院子里的荒草丛生，那枯草长到了一人多高，看来是一所废弃的宅子，而赵无伤的人马就躲藏在这所院子里。
看来这次赵无伤是陷入了困局，没有他说的那样乐观。
赵无伤把弄玉抱到马前，让她先上了马，自己随后一跃而上，抖动缰绳，飞一样窜了出去，直奔城门而来。
他们刚出院门没多久，一伙人就发现了他们，朝着他们奔涌过来：“在那里！他们在那里！”
赵无伤的马原本就是大宛的汗血宝马，脚力极佳，奔跑起来风驰电掣，转眼间就把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夜晚的街道上原本就空荡无人，赵无伤一路奔驰，虽然遇到过几股追兵，但竟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没费多大力气，他便来到了城门前。
他先派来开城的人已经带领手下跟守城的士卒们厮杀在一起，赵无伤带来的人见状也纷纷拔刀冲了上去，与守城士兵战在了一起。
赵无伤的这些手下全都是虎狼之师，战斗力极其强悍，出手毒辣，他们每一次出手几乎都是砍在对手的要害之处。
弄玉在马上看他们厮杀看得心惊肉跳，她在乌孙住了这几年，跟这里的人也有结交，那些守城的士兵也有不少是相识的，平日里也跟他们的家人妻子姊妹有过往来，现在看到这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死在赵无伤手上，于心不忍，央求道：“赵无伤，叫你的人停手！别再杀了，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赵无伤看着他们厮杀，不为所动。
弄玉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如今浑身是血，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心在滴血。这些年平静安宁的生活早已经让她忘记了死亡的味道，可今夜残酷的场面让她又想起当初那充满着血腥的生活。
赵无伤看弄玉气得发抖，冷冷地问道：“你当真就这么在意这些人？”
弄玉听见赵无伤的质问，心里说不出的悲凉，在赵无伤眼里，一条人命和蝼蚁无异，他根本就不懂得敬畏生命，不过也是，像他这种一生杀人无数的人，怎么可能明白那些被杀人和他们的亲人朋友的痛苦和绝望呢。
“让你的人停手，否则我就死在你跟前，让你白忙一场。”弄玉威胁道，“我说到做到。”
“你敢！”赵无伤一声暴喝，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拿着自己的命来威胁他，他最恨别人胁迫。
弄玉转过头，看着赵无伤气得铁青的脸，轻笑道：“你阿姊不是已经死在我手里了吗？我连她都敢杀，没什么不敢做的。”
她故意拿燕夫人的死来刺激他，赵无伤明知道她是在激怒他，也明知道她激怒他的目的是想让他杀了她，这样就不会有人为了救她而死。他明知道她的算计，可他就是痛恨她的算计，也舍不得真对她动手。
他越想越生气，想他一生做事果断决绝，没想到到头来却因为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优柔寡断，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弄玉却抓住他出神的片刻，用力将他向后推去，赵无伤没有防备险些被她推下马来，弄玉抓住这个机会，强忍着心口的疼痛，猛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等赵无伤反应过来，她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赵无伤见她摔下马去，急忙跳下马来，想要扶她起来，谁知道他的手刚碰到弄玉的身体，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仿佛被冰剑穿过，四肢顿时僵硬麻木起来。他抬起拍向弄玉肩头的那只手掌，这只手麻得尤其厉害，想来他是中毒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原本躺在地上的弄玉一个翻身，已经把赵无伤按在了身下，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在月色下闪着寒光：“你们全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你能擒得住我吗？”赵无伤没想到她真的利用他对她割舍不下的感情来算计他，当下有些恼了，反手就去夺弄玉手中的匕首。
弄玉哪里容他得逞，立即用手肘顶住赵无伤的脖颈，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想等毒性发作。
赵无伤虽然中了毒，手脚有些僵硬，但他头脑依然灵活，顺势拉着弄玉的胳膊往前一拉，弄玉被他轻轻一带，身子往前冲去，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赵无伤顺势跃起，按住了弄玉的后心，弄玉已经被赵无伤擒住了。
“解药在哪里？”
“只要你不再杀人，出了乌孙，我自然会给你。”弄玉虽然被他制住了，但气势上却丝毫不输。
“你！”赵无伤被弄玉的强硬几乎要气死，她是笃定他不会对她下狠手的，才会对他步步紧逼。
他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胁迫过，现在怎么能甘心屈从弄玉，因此咬紧牙关，绝不松口：“郭弄玉，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胁迫过，没人可以例外，连你也不行！你不给我解药也没关系，大不了我跟他们一起死，但在那之前，我要让你看着，你想要保护的这些人，是如何一个个死在你跟前的。”
说完他看了那些正在厮杀的手下，下令道：“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等等！”弄玉见赵无伤这强硬的态度，知道用毒药来威胁他是不可能成功的了，立即又转换了态度，“我把解药给你。”说着递给赵无伤一个羊皮药包。
赵无伤目光落在药包上，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似乎在忖度弄玉是不是在跟他耍花招，嘲弄道：“没想到你能如此轻易折腰，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你低头呢？”
弄玉听了赵无伤的嘲讽有一瞬间的受伤，可又转念一想，她的骨气值什么？只要能救那些人，她有什么羞辱嘲讽不能接受？
她嫣然一笑，顺势挽住了赵无伤的胳膊，央求道：“我不是故意要给你下药，只是想让你放这些人一马，你想一想，他们也有父母妻儿。”
“他们有父母妻儿与我有什么相干？”赵无伤脸色铁青，冷冷地回答，但口气已不如之前强硬。
弄玉见他有些松动，立即讨巧地把解药塞到赵无伤手里，一面吩咐他的手下：“不许伤人！”
赵无伤的手下听弄玉吩咐他们不要伤人，又见赵无伤虽然阴沉着脸，但却没有阻止的意思，便真的听弄玉的话，没有再杀一个人，只是把他们擒住了。
因为这一拖延，阿七和莫赫带人赶到了。
赵无伤首先发现了追兵，不等弄玉反应过来，他拖着弄玉又飞身上了马，对手下命令道：“出城！”
但阿七和莫赫岂能让他如愿，在马上大叫道：“赵无伤，你放开弄玉！”
赵无伤听见阿七的声音，停下马来，扭头来看阿七，目光精如闪电，喝问道：“冯偕，你在我身边多年，没想到你竟然会背叛我！”
对赵无伤的指责，阿七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冷笑地反驳道：“那阿兰呢？她也在你身边多年，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半分差错，为什么你们要害死她！赵无伤，从你害死阿兰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杀了你和燕夫人跟她报仇！我们之间早就没半分情谊来。”
赵无伤见阿七误会是他害死了阿兰，虽然害死阿兰的并不是他，可他能怎么解释清楚呢？阿兰是被他阿姊害死的，他没有把阿兰救下来，也是他的错，因此对阿七的指责，他没有反驳。
“赵无伤，你放了弄玉，我可以放你离开。”莫赫骑着马靠近了赵无伤，他的手下人全都手持弓箭瞄准了赵无伤和他的人。
赵无伤轻蔑地看着莫赫，嘲讽道：“我倒是不知道单于在乌孙也能随意出行！也不知道乌孙的国君和子民是不是知道单于降临，他们要是知道了，是该欢天喜地地迎接呢？还是趁机会把你抓起来杀掉，永绝后患？”
莫赫对赵无伤的威胁倒也不怕，淡淡地回应道：“咱们彼此彼此。我怕身份暴露，难道你就不怕暴露身份吗？今天这事僵持下去，对咱们谁也没有好处。不如咱们谈一笔交易，我送你出城，你放了弄玉，你看怎么样？”
“郭弄玉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要是觉得能拦得住我，那就不妨试试看！”赵无伤说完这句话，猛然间扬起手中的弹丸，对着莫赫就打了过去。
弹丸的“嗤嗤”声刺破清冷的夜空，朝着莫赫的面门就打了过来。莫赫没想到赵无伤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发动突然袭击，不过因为中了毒，赵无伤手上的力道减弱了大半，莫赫慌乱中险些从马上摔落下来，这才险险地避开了这一招。
等他重新坐起身来，才发现赵无伤早已经催马冲出了城外。
“追！”莫赫心中暗骂一声，吩咐手下人抓紧时间去追。
然而令他的人刚进了城门洞，骑的马齐齐都被绊倒了，把他们狠狠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原来赵无伤刚才在跟莫赫说话时候，他的手下早就悄悄溜进城门内设下了绊马的索套，等赵无伤等人全都冲出来后，他们便断后把套索安好了，等待莫赫和阿七的人上钩。
这些人不知道赵无伤的人早已经做好了陷阱，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被绊马索绊倒后，重重摔倒，后面的马脚下刹不住，齐齐踩踏在摔倒的人和马身上，又被绊倒了一批。这些人一批批被绊倒，几乎把整个城门都给堵死了。
“可恨，又让他逃走了！”阿七气得跳脚，对莫赫说道，“这次一定要把赵无伤杀死。”
莫赫想起燕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她让他放过赵无伤，一时间有些犹豫，沉默着没有说话。
阿七暗中观察着莫赫的表情，见他有些犹疑，便说道：“近年来，赵无伤在西域的势力愈发稳固，想要除掉他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他孤身犯险，正是我们除掉他的好时机。只要杀了赵无伤，他的势力自然土崩瓦解了，西域必然又会重新回到你的手中来。”
莫赫沉吟着不说话。
阿七见状，咬了咬牙，继续补充道：“我知道自从燕夫人死后，你身边没有可靠的人，你在打弄玉的主意。可只要赵无伤不死，你就别想得到她。”
莫赫的口气有些为难：“如果我真的杀了赵无伤，她就更不会原谅我了。”
阿七轻笑道：“这有何妨，事成后你就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我有办法应对。”
赵无伤带着他的人一路往东，狂奔出十几里，总算是甩掉了追兵。
此时赵无伤毒发，四肢僵硬，连舌头说话也不利索了，头脑昏昏沉沉，几次险些从马上栽下来，但是他始终用右臂紧紧箍着弄玉的腰，防止她再次挣脱逃跑。
“赵无伤，你快服解药吧。”弄玉给他下的毒虽不致命，可看到赵无伤现在这样，还是忍不住规劝道。
赵无伤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话，弄玉还没有听清楚，他的身子忽然就倒向一侧，从马上摔了下去！
万幸他手下那些人都是手脚极其灵便的，看见赵无伤歪倒下来，急忙窜过来将赵无伤扶住，弄玉下了马，把解药给赵无伤喂下去。
“夫人。”有人叫弄玉。
弄玉抬起头，就见赵无伤的一个手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似乎有话对她说，弄玉示意他说下去。
那人说道：“虽然我们现在逃离了追兵，但保不准他们会立即追上来，属下要带领一队人马将追兵引开，希望夫人能好好照顾主上。”
这麻痹散的毒性其实两个时辰后就能解开，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莫赫一会儿就能追上来，他们大概撑不到两个时辰，弄玉略一忖度，便应道：“好。”
那人对弄玉行了一礼，恭声说道：“那就拜托夫人了。”说完便叫过几个心腹叮嘱一番，骑上马向着楼兰的方向疾驰而去。
剩下的人由另外一个男子带领着往南走，这条路弄玉虽然没有走过，但她见过西域的地形图，知道他们是想通过南路回到楼兰。
她看着昏睡中的赵无伤，手不由自主地移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枚装蛊毒的竹筒，如果想要逼迫赵无伤放了她，不再继续纠缠她，跟她争夺云珩，现在给他下毒倒是个好机会。
可是，按照赵无伤宁折不弯的性子，没有人可以胁迫他，如果他得知自己被下毒，宁可被蛊虫噬咬痛苦而死，也不会听从弄玉的话吧？
想到这里，弄玉默默叹了口气，打消了给赵无伤下毒的念头。
但是她也绝对不可能跟着赵无伤的人一起走，她得想办法逃走才行。
弄玉正在胡思乱想间，赵无伤已经醒过来了，比她预料的清醒时间缩短了几乎一倍。
“为什么要嫁给莫赫？”他一醒过来，就问出了让他恨不得掐死她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弄玉问住了，她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跟赵无伤真心实意地谈话是什么时候，在她的记忆里，她一直在跟赵无伤虚与委蛇。
听到赵无伤如此直白的问话，弄玉怔怔地看着赵无伤，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越长大就越发现，每个人的底线都会改变的。以前在汉宫时，皇帝想要我，那时候我宁可死，都不愿意给他碰一下。可如果换成今天的我，遇到那样的事，我……不会去寻死的——“
“莫赫强迫了你？”
弄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无伤打断了，他猛然坐起身来，握着弄玉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他眼睛瞪得溜圆，眼眶欲裂。
弄玉丝毫不会怀疑，此刻如果莫赫战在他跟前，他一定会用他尖锐的牙齿把莫赫撕成碎片，他的愤怒与其说是人的愤怒，倒不如说是野兽的愤怒更加贴切。
“不，不是。”弄玉矢口否认，“我是自愿的。”
她跟赵无伤不可能重修旧好，从她答应做莫赫的阏氏那天起，她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难以释怀的隔阂，现在弄玉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赵无伤恨她，离开她，她不介意拿莫赫来撒谎。
赵无伤一听“自愿”二字，瞳孔骤然缩紧，鼻息粗重，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停了半晌，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自愿的？我倒是不知道你原来如此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吗？你是爱他这个人呢？还是更爱他手里的权势？”
说着，他便踉踉跄跄站起身，一把将弄玉拎起来，轻薄调笑道：“你想要的权势我都有，不如你跟着我？只要你把我伺候舒服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赵无伤明明恨极了她，恨她害死燕夫人，恨她嫁给莫赫，恨她薄情寡幸，可他也舍不得放开她。
“你无耻！”弄玉扬起手，一巴掌掴在赵无伤的脸上，她万万没有想到赵无伤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无耻？”赵无伤挨了弄玉这一巴掌，不怒反笑，“我就算再无耻，也没有四处勾引男人，更没有让自己的女儿认贼作父！”
说着他便伸手把弄玉的手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死死箍住弄玉的下巴，力道大得恨不得将她的下巴捏碎，他笑得有些阴森森的：
“你害死我阿姊，这笔账还没有算清楚，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你忘记了，我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说着他的唇狠狠印到了弄玉的唇上，辗转撕咬，弄玉的唇被他咬破了，火辣辣的刺痛和着血腥之气在唇齿间蔓延。
伴随而来的，还有赵无伤那凌迟般的侮辱，弄玉没有想到赵无伤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发泄心中的怒火，她只怕是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