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高速地行驶着，但这所谓的高速，也不过是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退去，起码也能辨认出那些风景大约是些什么——实在是慢得难以让人联想到它的动力来源于核聚变反应堆，这让张美不由想到了一个词。

杀鸡用牛刀。

张美不会傻到认为中国政府在搞什么事倍功半的事情，那么去想，绝大多数时候只意味着自己很傻。可是，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让中国在援建东蛮大陆的时候会搞出这样的情况？

因为核聚变反应堆在22世纪的中国已经廉价到了大规模安装在火车头里的地步？虽然核聚变比核裂变的安全性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姜迟说过，地球人将量子物理之前的自然科学体系的知识传播到了莫比菲斯世界。

情不自禁地，张美瞧了瞧身边的姜迟。她闭着眼睛，双手合扣在腹部，坐得笔挺，单是这姿势就让如一个入定的高人一样。或许，中国政府的心思，就像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颇值得玩味。

视线越过姜迟，只见张雪将随身携带的书捧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侧脸里的眼睛是一种忘我的境界。

最终，张美瞥了一眼对面，叶火的目光和他对上了一瞬间，旋即飞快地低垂开去，脸上流露出一种害羞，不，是更近于害怕的表情……也不对，那似乎倒像是敬畏。

张美显然不觉得这个莫比菲斯的土著会害怕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敬畏的。除非是因为坐在了姜迟的身边而无意间狐假虎威了一把。

狐假虎威……

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张美展露了一丝礼貌的微笑，然后偏头望向了车窗。

是了，张美相信自己约莫明白了一点儿东西。

鲁迅先生笔下的中年闰土，仅仅一声称呼，就让满心为童年好友的重逢而兴奋的迅哥头脑冰凉。那是一种麻木，错误的体制让本该平等的人之间隔了一道无形却打不破的墙。而叶火和自己对视时的敬畏大概有相似的效果。

这种敬畏，肯定和中国政府的援建脱不了干系。并且，这显然比中国旧社会那吃人的体制高明得多。

最起码，叶火在听明白张子云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之后，并没有生出丁点儿怨恨的意思。他只是一阵沉默，然后恳请姜迟一定要保护张子云的周全。

姜迟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直接答应。

“张子云是中国人，我也是。”

“张子云是一个好人。”

两句不同的话隐隐揭示了姜迟和叶火不同的立场和思考模式。但他们似乎都从对方的话里获得了让彼此满意的意思，于是，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直到张雪不时翻书的细小声响为这样的环境来点儿小小的反衬。

便在这样的安静中，张美靠着软座，倚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过眼的景物。

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少，人口稠密的城镇也隐约可见，却有着浓浓的中国味儿。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此刻带给张美的不再是记忆中的小触动，而是一种战争。

没有硝烟炮火，润物细无声的战争。

地球的众多国家不是铁板一块，莫比菲斯世界即便有一个魔法女神，却也不是传说中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的美好。一个来自地球的中国人，对莫比菲斯世界的东蛮大陆的一个土著做人体实验。听上去就像是地球上欧洲殖民时代在非洲在美洲在澳洲所干的勾当。

然而，这里没有仇恨，却有敬畏。

或许，叶火真正敬畏的，是知识。同是莫比菲斯世界的同胞，东洲的人的吃相委实低端难看了一些，不仅骑在了东蛮大陆的人头上，还剥夺了教育的权力，在一个大陆的意义上把他们和知识永远剥离。虽然仅仅是姜迟以及叶火口说短短的一两句话，却足够让张美联想到一个称为“血贡”的词语。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罪恶的词语。

在地球的历史上，奥斯曼土耳其政府为了有效镇压东南欧地区的民族反抗，将当地年龄在6、7岁左右的男孩抓起来，送到君士坦丁堡，强制性的实施割礼，并加入伊斯兰教，待其长大后编入土耳其军队，将其彻底同化为土耳其人，之后再利用他们血腥屠杀、镇压自己血缘上的父母兄弟。

这种制度，叫做“德夫沙尔美”，翻译成汉语，就成了“血贡”。

只言片语里的信息让张美觉得，东洲的东蛮大陆所做的，就是一种类似“血贡”的事情，或说制度，或者，定性为潜规则更适合。当然，东洲人肯定没有搞血腥镇压的手法，他们只是在维持一个透明的天花板，这个天花板让整个东蛮大陆除了极少数有天资并且被发现的人鲤鱼跳龙门，剩下的绝大多数人则永远处于落后的环境中，沦为东洲人享受的乐土里的牲口。

——也许张美的这些想法在已有的信息的基础上，未免想得过于遥远了一些，也许不是那么能站得住脚，但中国显然在东蛮大陆上打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不仅是东洲的缺口，更是莫比菲斯世界的缺口。

进一步的，如果用蒸汽机为开端在东蛮大陆搞建设，这些土著肯定更容易逐步掌握来自地球的自然科学体系的知识，而如果一开始就把核聚变反应堆搞出来，其中的知识含量，对于东蛮大陆土著的知识体系来说，就几乎是空中楼阁了。

如果说东洲人是在对东蛮大陆人说：“乖乖当奴隶，别学好。”那么中国人则是对东蛮大陆人说：“来，我教你，能学多少是多少。”

干得漂亮。

张美忍不住无声地笑，笑得露出了牙齿。那视线中隔着玻璃的那些田野村庄城镇所散发的中国味儿仿佛更浓了。

只是，他的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寒冷，这导致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动中悄悄蜷缩了一些。他转回头，双手握在一起，紧紧贴着自己的肚子，眼睛却关注向依旧忘我读书的张雪。

母亲，这些，你是否都早已明白？还是说，这是你喜闻乐见的发展？还或是，这正是你当初的绸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