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做好了，一切的行动，也就按部就班地迅速起来。

王艾达说得没错，似是而非的世界，往往蕴藏着更值得警惕的危险，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以前熟悉的很多常识，在这个世界很可能依旧管用。

作为一个祖籍就属于粤语环境的特工，王艾达在香港这个城市里寻找灰色世界，快得超出了张美的意料。而阿尔伯特·威斯克在通过礼貌而利落地干翻了几个四二六证明了他的实力，或者说起到了良好的震慑效果之后，威叔打黑拳求财的“愿望”很快就达成了。甚至，他还获得了上场之后可以继续戴着墨镜装13的待遇——至于真打起来会不会威严扫地，大概就是别人心里喜闻乐见的桥段了。（注1）

2001年的香港，已经回归。枪械的出场，明面上已经没那么寻常。这些捞偏门的地方，谁的拳头硬，谁说话的声音，可能不会太大，但绝对不会太小。

——这是王艾达回到小旅馆之后对张美“汇报”的话。但她话头还没落尽，就转而和阿尔伯特·威斯克一起讨论起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地点——那个明显动了枪的火并现场的潜在问题。

这是一个咱们一落脚就是枪战结果的香港，这也是一个回归后黑社会也不太敢随便动枪的香港……这逻辑，值得张美翻一个白眼儿了。

他没有去质疑王艾达的汇报，也没有去探究她和阿尔伯特·威斯克一起在外面的行动，是否真的只像她说的那么轻松——礼貌地干翻几个四二六，那真的礼貌得起来吗？

无论如何，一道回来的阿尔伯特·威斯克，浑身上下虽然说不上一尘不染，但也的确连点儿血腥味儿都嗅不出来。

最终，却是阿尔伯特·威斯克看不下去张美那看过来的仿佛心神不宁的眼神了。

“小美，不用为这些事情关注我。我不是说过吗？你威叔已经不需要在意普通人的暴力水平了……虽然，能不能和你妈相提并论……我也有些想知道。小美，你现在需要留意的问题，还有很多。”

“没错，”王艾达也顺势挤眉弄眼地插言进来，“比如，和香莹睡一张床怎么才能睡得安稳。”

“王姐姐……”

“早上起来，你眼睛明显起了血丝，这不是睡好了的表现。我们不是也一起睡过一张床吗？你难道真的就那么怕香莹？”

听到谈及了自己，李香莹也在一旁波澜不兴地补充道：“我躺床上的时候，已经把枪和匕首都放在伸手够不到的地方了。虽然总觉得不习惯……但我能主动做的，也就这些了。”

你越这样说越恐怖好不好？

张美眼瞅着笑颜温婉带点儿促狭的王艾达，这个说是愿意和自己一起浪漫一起浪的女人；又看看安静坐在另一边继续低头看着什么书的李香莹，这个被自己猥·亵过却并没有儿女之情的女孩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算是小女孩。

虽然现在仍然谈不上安定，但相比面对席卷全球的生化危机的时候，这几乎可以算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了。

也许……

王艾达是故意的，希望自己能够稍微放松情绪，就像之前自己建议李香莹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个好觉一样。

穿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并不是能轻易接受的事情，即使在理智上强迫自己接受。

这更不是能轻易习惯的事情。

李香莹如此，王艾达眼中的自己如此，王艾达她自己，还有威叔，也本是如此。

王姐姐，你强调自己是一个特工……难道真的还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

还是说，你是要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演戏演足套，让我从头到尾顶稳一张……二世祖的颜面？

张美想了许多，却一句也没有问出口。

最终，他起身走到李香莹的身边，俯身在她耳边，细声地说：“香莹，既然已经决定了，在这个世界，你暂时是我的小女朋友。在这里，我不愿意也还不必像在上一次任务那样轻薄对待你，但我们，至少应该在表面上亲密一点儿，渐渐。今晚上，一起睡的时候，请试着拉着我的手吧。”

李香莹默默听着，神色复杂地斜眼盯着张美。

“……不要再提上个……任务的事情。我都在尽力忘记了。一想起，我就很想揍你一顿。我把你当小美哥，你却那样……”

“香莹……”

“好吧，看在你眼神这么温柔的份儿上。獠爸爸谈起香妈妈的时候，眼神就像你现在这样。小美哥，你其实，最希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王姐姐吧？”

“这个啊……”张美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李香莹也偏头凑到张美耳边，微不可闻地说：“还是说，你最想的，还是相原姐姐？”

张美迅速瞟了瞟房间另一边的王艾达，她正整理着小本本。

“香莹，虽然你是了不起的杀手，但你现在……还小。”

李香莹瞅着张美，闭着嘴巴，两个腮帮子鼓了鼓气，然后看了看和阿尔伯特·威斯克商讨着的王艾达。

当天晚上，在入睡之前，在被子下面，张美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李香莹的手，在她一瞬间的僵硬之后，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位置——虽说是同床，但并没有共枕，两人之间隔了至少10厘米。

李香莹的手温软下来了，却又响起了细微的声音：“小美哥，我真的不敢保证睡着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

偏头看去，李香莹正端正地平躺着，没有闭眼，望着天花板。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得试试，不是吗？”张美轻轻在手上使了一点儿劲儿，“就像我们现在握着的手，并非十指相扣。你不能保证睡着后发生什么，我却能保证睡着前不发生什么。”

“小美哥……”李香莹的年龄和经历，或许还听不懂张美话里的意思，但她也没有直接追问，而是在一阵安静后，绵长而惆怅地呼了一口气，“美名阿姨真的死了吗？”

“我说过，她的死活，不能以普通人的情况为参照。”

“我知道，我是说……她是死在怎样的世界里了？”在张美应声之前，李香莹又小声补充道，“以前，我和美名阿姨……切磋过，简直是被全方位地碾压。”

黑暗中，只有窗户外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的些微光线，张美看李香莹隐约的侧脸，陷入了沉默。

王艾达和阿尔伯特·威斯克分别睡在其他的房间，李香莹会在此刻悄悄问这样的问题，也许意味着她开始走出上一个任务的“心理阴影”，也不再是突然成为穿越者的懵逼状态，渐渐真正步入一个“队友”的范畴。

然而，如果推论没有出错的话，真正的队友，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心脏——槇村香。

这便是相比于王艾达，张美在面对李香莹的疑问时，会陷入沉默的原因之一。

良久，李香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小美哥？”

“她死在了一个有魔法的世界。”终于，张美还是回答了李香莹，“另外，根据她的遗书，我们不必再叫她中岛美名，她的本名叫张雪。”

“本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包括你原本生长的世界，都是因为张雪的希望而产生的——这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也许那个世界可以称为中岛美名的世界，或者简称为美名世界也行，但作为一个真正的穿越者，她的名字，叫张雪。”

终于，李香莹偏头看了过来，那双眼眸在黑暗中的光有柔和的感觉。

“这些，你也说过。你还说过，我们其实是美名阿姨的财产。可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对我很好，很温暖。比有时候不靠谱的獠爸爸都好。”

“张雪曾经对我说过，千里相距，年月相思，生死相隔，在普通人的观念里，和在张雪那样的真正的穿越者的观念里，是大不相同的。我们这些新嫩的穿越者，离真正的成熟，还有很远的距离。张雪眼里的财产，究竟是什么概念，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我不会因为作为她的财产而觉得委屈。”

然而，财产也有优先级的差别……

看着身边的李香莹，张美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骗。他不知道如张雪所预言的自己将李香莹作为一个NPC抛弃的时刻会何时到来，但上一个任务时的“利用”，约莫还远远谈不上抛弃，真正的抛弃必须面对时，自己将是怎样的状态和心境……

张美想不出来，也不愿意去想。

至少，绝不是此刻。

而自己对于张雪来说……也许，对于穿越者来说，人为财死并不是一种贬义。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李香莹又忍不住问道：“小美哥……这世上，真的有魔法吗？”

“你这……是一个无从回答的问题。”张美抿着嘴斟酌了一阵，“这样说吧！对于穿越者来说，‘世上’这个词汇，不适合成为一种泛指了，因为我们本来就将要在不止一个世界之间穿越，不同的世界有各自的规则，所谓‘世上’，很容易混淆。而且，就我在张雪死去的那个世界的所见所闻，所谓魔法，很可能和你原本的理解有出入。具体地说，魔法并不神秘。相反，在那个世界，同样具有科学的精神，同样有强大的数学成就。和你熟悉的世界不同的，只是物理。”

“科学的……魔法世界？”

毫无疑问，即使只从李香莹的口吻里，张美就能明白，她已经听得懵逼了。

果然，她只是一个被作为杀手训练长大的十几岁的女孩子。

“也许你从小接受的教育水平，让你不好理解我的意思，但我也不是什么教育家，难以一下子给你讲明白。姑且……这么说吧——所谓数学，描述着世界的构成有哪些可能性；而所谓物理，则描述一个具体的世界构成的模样。这就像是有一条河，数学代表着一滴水从头到尾流动的轨迹的所有可能性，物理则代表着一滴已经流过的水实实在在的轨迹。很显然，两滴不同的水的轨迹，往往不相同，但这两种轨迹，都包含在可能性中。”

见李香莹大约还是有些懵逼，张美侧起身子，另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够过去轻轻摸摸李香莹的鬓发。

“香莹，理解这一切，也许并不容易，但你必须渐渐理解。不然，在将来的任务中，我很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又一次将你……抛弃，一次又一次地抛弃。”

“小美哥……”李香莹颤抖着声音，猛地把张美的手握得生疼，“因为我……没用吗？”

张美依旧用手指轻拂着李香莹的发丝：“我也曾经像你现在这样没用过。”

然而，张雪却没有抛弃过自己。

李香莹静静感受着张美在自己鬓角的抚摸，在安静中平缓地呼吸着，她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张美，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但真的问出口时，却换成了新的话题。

“小美哥，你说过，我们的生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如果我们能够回到原来的……嗯，美名世界，那，獠爸爸能活过来吗？”

“他啊……”张美的脑海里久违地浮现起那个总是在平时不靠谱的中年男人，“在那个世界里，他虽然一度是首屈一指的清道夫，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死，对于已经开始成为穿越者的你来说，意义，已经淡了……嗯，这么说，也许会让你在感情上不愿意接受，但你要明白，迟早明白，这就是……成为穿越者的代价……之一。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忘记活在你记忆中的冴羽獠，但你也不需要强求他重归于你将来的道路……就让当初的他活在你的记忆中，永不磨灭吧！”

又一阵静默之后，李香莹忽然似懂非懂地问：“獠爸爸对于我……就像相原姐姐对于你吗？”

“……好了，天色不早了，香莹，晚安。”

“嘻嘻……”细细的笑声中，李香莹也伸出手来，捉住了张美正要缩回去的手，“小美哥，你真的爱王艾达吗？”

“爱……”

张美的话音说不清是陈述，还是疑问。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良久，张美轻轻挣脱了李香莹的手，重归平躺，闭上眼睛，彻底放松身体，“香莹，不要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不然……说不定我不能保证在入睡前不发生什么了。你也听到了，王姐姐说了，她不会因为我们同床而吃醋。”

李香莹略活泼地笑：“我不怕，你又打不过我。”

“……晚安了。”

（注1：所谓四二六，指的是香港那些有活力的社会团体里的红棍，源于洪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