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富贵本就胆小，听见这个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抱着被子不住哆嗦，想看又不敢看，在被子缝隙里他看见苏炳华来回扭’动，似乎痛苦异常，又似乎是在享受打滚儿，动作越来越大，整个小船似乎都在晃动。

何富贵怕得要死，却听一个声音喝道：“干嘛呢？鬼打架呀，回家打去！”他吓了一大跳，听清是艄公，才露出嘴巴颤抖地说：“船家，船家，我，是……”

艄公还要再说，却发出“呃呃”的声音，显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何富贵大吃一惊，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蓦地发现艄公正被一条绳子勒住了脖子不住上提，绳子的那一头却在对面床上。何富贵心里害怕，可越是害怕越是要看，他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那绳子跨过船上的晾衣杆，最后攥在一个披头散发、个子不高的白衣人手里！

何富贵清清楚楚看见那个白衣人形容枯槁、神情憔悴，又似乎老迈不堪，可是，他认出来了——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久前还是年轻漂亮、笑容柔美的苏炳华！

何富贵捂紧了被子，吓得浑身筛糠，冷汗淋漓，却又想憋住呼吸，妄想不让她发觉自己。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何富贵听着外面似乎安静下来，心里好奇，慢慢掀开被子，慢慢地，突然，一张惨白的脸迎面凑上来！吓得他尖声大叫，使劲撩开被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观音菩萨、河神、如来佛、洪洞派女神”地乱叫。

一个苍老的声音冷笑道：“如果阴森森的宝贝女儿见了你这幅德行，是不是得挖了自己的双眼啊！哈哈哈！”笑声中有嘲讽、有凄惨，孰无半点欢乐之意。

何富贵跪了半天，求了半天，不见对方动手，胆子大了些，悄悄抬头想看一眼，又想起那张惨白的脸，迅速又低下头，嘴里道：“苏帮主，苏帮主，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生一命，您要什么我都答应您！”

苏炳华阴森森地说：“现在不叫我小姑娘了？不跟我嬉皮笑脸了？”何富贵惊恐之下，裤子都吓尿了，哆哆嗦嗦道：“小生无礼至极，请，请苏帮主不要见怪！”

苏炳华长叹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去了船头。

何富贵听到脚步声远了，才敢抬起头，拿袖子擦把汗，才发现袖子也湿了——地上一片水迹，想来都是自己的杰作了。

他渐渐恢复镇定，理智开始慢慢浮了上来。他看着四周静谧的河水，知道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绝对不可能逃得出这苏帮主的手心，与其跪地求饶让人厌弃，不如发挥自己所长，即使死了也要像个样子——狗剩儿哥的话讲——“像个爷们儿！”

何富贵心里在敲鼓，脚步却慢慢在往外走，向着刚刚轻而易举杀了艄公的女魔头走去。

苏炳华也不回头，冷冷道：“怎么？你还敢出来？”何富贵一张嘴，牙齿相互撞击，于是赶紧张大嘴，呼了一口气，脱口道：“苏……姑娘！”苏炳华一怔，冷冷道：“哦，又敢叫我姑娘了！？”

何富贵硬着头皮道：“姑娘，刚才你在睡觉之时是不是做了噩梦？我看你……表情痛苦，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是不是有心事啊？”他发现一旦张了嘴，平素的口才似乎立即恢复了，口舌也顺溜了许多，搭讪姑娘的套话空话立即源源不断。

苏炳华看他一眼，道：“你就是靠这些勾搭了阴森森的宝贝闺女？”何富贵不解道：“姑娘，我听你说什么阴森森，什么宝贝闺女，你指的是……是谁？”

苏炳华笑道：“是啊，富家公子，风流才子，本就是多情种子，哪里记得勾搭过那个良家女子？男子负心薄幸，自古如此！阴森森生个女儿，被人勾搭，想来也是报应！”

何富贵试探道：“姑娘所说的阴森森可是指沧临派掌门人李炳森……”苏炳华打断道：“住口！不许在我面前说他的名字！”

何富贵情商恢复，立即道：“可不是嘛，阴森森，大坏人！”话刚说完，脸上却被重重抽了一鞭子，登时火辣辣地疼，脸皮也肿了起来。

何富贵心里暗骂：“老女人，心理变’态，夸也不是，骂也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要是狗剩儿哥在这儿，非替我收拾你不可！”嘴上却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得书生开了窍！”

苏炳华虽然住了手，却仍不看他。何富贵心里揣摩：白天时，随便一个笑话就逗得她捂嘴发笑，现在拼了命、不要脸地讨好，还是不见效。

何富贵察言观色，试探道：“姑娘，心事太重，当心发胖哦！现在左右无事，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垃圾桶，把你的心里的难过、委屈、愤怒、不开心，统统倒给我！好不好！我何富贵……”

苏炳华打断道：“哎，叫什么何富贵，俗气死了！一个读书人，为何要取一个这么财迷的名字？”

何富贵见她放松了些，心里受了鼓励，笑道：“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我爹外号就是北平第一抠，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他抠门的人！他在货栈就不让给伙计烧开水，点蜡烛时老是让丫鬟剪灯花，我考上举人，亲友来道贺，他只收礼不请客，出门验货遇到内急，愣是憋着不拉，非得急吼吼回到家把屎拉到家里。”

苏炳华听得格格娇笑，浑不似刚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了，笑完道：“呀，越说越恶心，你说你爹倒是豁得出去！”

何富贵虽然听她嗓音仍是尖利刺耳，可是笑起来可比她磨牙好听多了，越发得意，笑道：“他做得出来，儿子就能说得出来！”说到后来，忽然伤感起来，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我这次出门时间真是不短了，以往，他都打发两个伙计跟着我，伺候我……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却……”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苏炳华叹了一声，道：“想家了？在家时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离开家了，却总是想家。”

何富贵偷瞄一眼，虽觉得她模样仍是可怖，听声音却是柔’软许多，于是试探道：“姑娘，你也想家了？给我讲讲呗。”

苏炳华靠着船舱，慢慢讲了一段离奇江湖故事。

几十年前，当时还是蒙古统治中原大地，由于连年灾荒加上几次农民起义军与蒙古军队的激烈战斗，中原地区人烟稀少，土地荒芜。蒙古朝廷于是采纳宰相脱脱的建议，驱赶山西百姓到中原定居。

当时的山西洪洞县首富苏福才，与官府关系甚为密切，上下打点，买回全家不必东迁的资格。苏福才原配过世很早，留有一个女儿，名唤苏炳华，年轻漂亮，只是脾气任性，不服管束，与苏福才后娶的妻妾更是闹得不可开交。苏炳华暗自爱慕佃户李家大哥李炳森，常常把家里吃的用的送给对方，二人感情悄悄滋长。

朝廷移民东迁令正式发布，李炳森被迫踏上离家之路，虽然舍不得情意绵绵的苏炳华，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洒泪走了。当时苏炳华被父亲命人锁在家中，不得外出。她一连绝食三天，等着看守松懈后，在一天夜里离家出走，一路往东追赶李炳森。经过千辛万苦，苏炳华终于赶上了移民队伍，找到了李炳森，情愿跟着他吃苦受罪，一起走在移民队伍中。

此时的移民队伍因为饱受官兵欺凌，怨气沸腾。元朝蒙古官兵向来不把汉人当人看，这次驱赶移民更是变本加厉，欺压剥削，打骂侮辱，都是家常便饭。一次，一个蒙古头目发现了脸上虽然涂有污泥依然楚楚动人的苏炳华，于是强行非礼，李炳森忍无可忍，愤怒中依靠蛮力杀死了他。蒙古官兵哗然，集体暴揍李炳森！李炳森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当场打死，却被一位山中方士出手救了。

何富贵听得神往，不由问道：“哎，这位方士也是在移民途中’出手救人，倒与姑娘的行事有几分相似。”苏炳华笑笑，道：“我这点道行哪儿能与师父相提并论！他在起落之间就将我和师……阴森森救了出来，并出手惩治了蒙古官兵，释放了全体百姓。”

何富贵赞道：“江湖大侠，令人钦佩！不过，如此高人，我却从未听过他的典故哩！他的名讳如何称呼？”

苏炳华神情肃然，缓缓道：“他老人家端的是菩萨心肠，搭救众生却不愿留名，所以获救百姓并不知道他的名讳，因而这些事迹并未流传开。”

何富贵忽然明白过来，抢着道：“后来我知道，你和那个阴森森拜了这位方士为师，学得了绝世武艺，对不对？那你们算是哪一门派的武功呢？”

苏炳华缓缓点头，表情神秘，道：“我和阴森森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却从未得知他老人家的师承来历，甚至，他老人家的样貌，我也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