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归在门外好话说尽，仍不见开，一怒之下，一掌劈开了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孰料，威风刚刚抖落，却被杉杉一把拧住耳朵，骂道：“长本事了是吧？跑回家里耍威风了！”

云北归摆手让下人们都撤了，才央求道：“杉杉，我的好杉杉！我好赖也是一品军侯哩！你这样，下人们都得笑话我呢！”杉杉使劲松开他，仍没好气，道：“把门给我修好，还站到门外去！”

云北归故意道：“好，这个家用不着我，我还出去得了。”杉杉气道：“好，你今儿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云北归拉住杉杉胳膊，央求道：“媳妇，好媳妇，我不都跟你说了嘛！涛儿现在跟着师父学本事，不能动不动出来见人，你看少林寺的和尚，哪能想回家就回家呢！”杉杉一瞪眼，道：“你让我儿子去当和尚，你安的什么心？！我不跟你过了！”

云北归无奈道：“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呀！我说的是就跟当和尚差不多，那儿是真的当和尚！我师父是道士……”杉杉道：“道士也不行，不，道士也行，但你得让我见儿子啊！不行，你今儿没个准信儿，我……我就不跟你过了！我回大通桥……”

云北归也有点生气，故意道：“好啊，你回吧，老爹也没了，老家房子也没了，你回哪儿去？”杉杉气得使劲捶他，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好，我一把火把这大宅子都烧了，这日子不过了！”

杉杉说干就干，拔脚就回房要找火石，急得云北归赶紧抱住，央求道：“杉杉，杉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杉杉流着泪道：“不行，见不到儿子，说啥都不行！”云北归叹口气道：“他回是回不来……”

杉杉立即道：“他回不来，我过去看他也一样的！你带我去！”云北归傻了眼，直愣愣地站着。

云、王夫妇俩吩咐小卓子等下人们照顾好老娘，在当天夜里就动身离了京师。

王林杉俯在丈夫背上大为兴奋，要见到儿子的期待超过了飞在高空的一切恐惧和不适——她闭着眼睛，自然没看到丈夫的一脸愁容。

他在空中飞来飞去，也不知道飞去哪里，忽然，脑子里有了个主意——真就飞去终南山看看，自己也好多年没回去了，即便找不到儿子，也可以说师父带着涛儿四处云游、行侠仗义什么的，得嘞，想到这里，说道：“媳妇，闭上眼，坐稳了！”

一夜的奔波，夫妻俩终于到了终南山，杉杉落地后极为不适，弯下腰呕吐不止。云北归为她拍着后背，埋怨道：“上回带你飞，你就吐得厉害，不行非要逞能！”

杉杉打开他的手，道：“今儿我就是死在这儿，也得见儿子！”云北归心里暗暗叫苦，只好走一步算一步，道：“终南山你不是来过嘛，也不没找着吗？这地方太大了，哪儿那么好找……”

杉杉一边开始喊着“涛儿”，一边骂他道：“今儿找不着，明儿找，明儿找不着，就后天找，一直找不着，就在这儿找一辈子！”

云北归刚要答话，却听后面一个声音道：“爹，娘，你们找什么呀？”

简单几个词，在夫妻俩耳中听来如同雷震！不过差别在于，在妻子杉杉听来是大喜、狂喜、喜不自禁；在丈夫云北归听来，却是震惊大于喜悦。

他俩回过头，看见一个大小伙子咧着嘴看着他们笑，清秀的模样中透着一股子憨劲儿，浑没有了离家前的无赖样子，面貌轮廓也像极了云北归。

杉杉上前几步，抱住了儿子开始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儿子的后背，道：“涛儿，涛儿，你可想死娘了！这么多年你都不回家看看娘，你个没良心的，跟你爹一样……”

云北归心里的震惊仍未过去。

他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大小伙子，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不禁想起了永乐帝大哥在为他和杉杉赐婚时说的那番话：“二弟，朕问过马太师，你的武当派功夫修来绝非正途，应是夹生服用了降尘丹，虽然短期内使得功夫大进，但是血脉因此受损颇重，导致男子精血失阳，恐难生育子嗣，老年……唉，趁年轻，赶紧生儿子，为朕守卫边疆！”

当时自己虽然点头不已，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甚至对在自己背后打小报告的马建成更加恼恨。自己与杉杉也很争气，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涛儿，那时自己就曾当面狠狠嘲笑过马建成。孰料，报应不爽，很快地，云北归就发现，再想完成一次夫妻房事已经越来越难，生个二胎三胎完全不再可能。他觉得没脸面对心爱的杉杉，逐渐开始找各种借口少回家、不回家，直至担任了远在交趾的布政使。涛儿，也就成了他和杉杉唯一的爱情结晶，老云家唯一的骨血！这么珍贵的儿子，却让马虎的自己在一念之间弄丢了！真真是该死！

云北归看杉杉抱着涛儿哭够了，才走过去笑道：“你看你，看不着儿子哭，看着了还哭！快去那边给我们爷俩做点吃的吧，我背着你飞了一晚上，又累又饿呢！”杉杉笑着擦擦眼泪，道：“好，好，你们爷儿俩唠着，我去做好吃的！涛儿，厨房在哪儿？”云若涛指着远处一片木房，道：“那边，厨房，书房，练功房，啥都有，是咱的新家。”

云北归看着杉杉走远了，才道：“涛儿，真的是你吗？”云若涛笑笑，道：“爹，我等这一天，也有十二年了……”

云北归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泪如雨下——积攒了十二年的自责、苦楚、内疚，终于得以释放。自己一次次咳嗽出血，知道命不久长，但是始终告诉自己要挺住，因为涛儿还没找到，今天，终于如愿了！

涛儿嘟囔道：“爹，您怎么跟我娘一样？把我新换的衣服弄脏了。”云北归赶紧起身，回头擦了眼泪，转回身，换了一副严肃的嘴脸，道：“你小子，那天你瞎跑啥呀？不知道……不知道你跑了，咱家就……散了？！”

云若涛拉着父亲一起走到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慢慢讲了自己这十二年的遭遇。

那天，他们父子在运河船上遭遇李炳森、苏炳华一行人。云北归要与李炳森、苏炳华单独面谈，于是船停码头，其余人等都上了岸，云若涛也跟着下了船，路过一处水坑时差点失足落水，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位面容慈善可亲的老道士，仙风道骨，举止轻忽。

云若涛迷迷糊糊就跟着老道士一路往西走，一路也做了不少好事。他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但老道爷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从不迁就，一直来到了深山。他想回家，哭着闹着要找妈妈，可是无论自己怎么哭恼，怎么就地打滚，怎么火烧深山，都被老道爷轻轻松松降服了，最后哭得没劲儿了，闹得没辙了，才开始老老实实听从老道爷管教，这才知道老道爷不是别人，正是老爹的授业恩师张真人，还说老爹的绝世武功虽然厉害，来之却非正途，对身体有极大危害，不可再教儿子，否则贻害无穷。

云北归听得冷汗直流，道：“这十二年，师父都教你啥了？”云若涛笑道：“诸子百家，无所不读；砍柴放牧，无所不干；也学了些武当功夫，比起父亲可差得远了，不过师父说，他的功夫练了一百多年，对身体有利无害；说起父亲，倒是……倒是很是担心。”

云北归点点头，心知师父所说不差。

这时，杉杉喊父子俩过去吃饭。云北归一边答应，一边询问师父去向。云若涛道：“师爷说你们近日就到，让我在此守候，他老人家去了南京，说是一位故人的忌日到了，顺便也有一些事情要办。”

云北归心中一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师父看在眼里，想来自己也算问心无愧。

吃饭之时，杉杉不住给儿子夹菜，爱恋之情，溢于言表。

吃过饭，云若涛拿出一本厚书，递给母亲。杉杉一看，道：“这就是你写的《问荆》？”云若涛点点头，道：“爹，娘，孩儿知道，离家之前，孩儿很不懂事，惹了不少麻烦……”云北归笑道：“你爹还好，倒是让你娘没少生气。”

杉杉拿拳头捶一下丈夫，笑骂道：“还提那个干什么！你看看现在我儿子多懂事，都会写书了！”云若涛郑重道：“孩儿以前小，不懂事，不知道父亲母亲的难处，我记得离家前父亲嘱咐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写个家谱日记，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写，把我知道的都写上了，从今往后，母亲再给我讲，我接着写……”

杉杉奇道：“为啥让我讲？你爹呢？”云若涛转向父亲，道：“师爷临走时说了，说让我们母子安心住在这儿，父亲还要回到京师，有重要的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