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归强打精神，勉力应付。待说到老和尚因为身体有恙，想要云北归帮他去找两位徒弟时，永乐帝更是大为关切，反复追问，后来干脆弃车换马，带着云北归向京师疾奔。

张玉与马建成急忙做了分工：张玉率领亲兵营紧随皇上，护卫安全；马建成陪护马贵妃銮驾后续进京。

云北归紧紧跟在皇上身边，一路疾驰，远远望见了燃灯塔，知道距离京师不到十里了，便命人放了信号弹。

皇上望了眼信号弹，又看了看云北归。云北归赶紧凑上前，笑道：“皇上，奴才虽然不认字，可是也记得俺爹教俺的一句话，叫‘一支塔影认通州’，这燃灯塔就矗在大运河的最北边，可算是京门通州的招牌了！”

果然，行不多久，前方出现黑压压的人群，全部跪倒在地，想必便是迎接御驾的文武大臣们了。

永乐帝依旧神情严肃，不苟言笑。云北归想要缓解紧张气氛，故意道：“皇上，这次回京师，您看看这大街上的人，望都望不到头哩！臣弟也就是借您的光，以往回京可都是灰溜溜的！”

永乐帝没有笑，慢慢勒了马，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因为道路边的通惠河上，此时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壮观场景：满载货物的商船占满河面，百舸争流，临近城门的地方，鳞次栉比的普通渔船披红挂绿，喜气洋洋。

皇上头一侧，问道：“怎么回事？接驾的怎么还有船队？”云北归也是满心疑惑，嘀咕道：“这地儿叫什刹海，可是为啥这么多船，臣也犯糊涂了。”

这时，一员武将大步走了过来，未到近前，俯身拜倒，口称：“禁军副统领李德勇恭迎圣驾！”

皇上命其平身，招手让他过来，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大运河里为何这般热闹？”李德勇神情惶恐，紧张道：“皇上恕罪，臣身为禁军副统领，未曾获悉相关讯息，询问巡防营也一无所知，实属臣等失职，臣已命人打问缘由，即刻清理……”

话音未落，一个胖墩墩的大太监一路小跑奔了过来——云北归眼前一黑，正是自己的老情敌、司礼监掌印太监长生。他奔到近前施礼拜见，说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迎接圣驾，并有重大内情禀报皇上。

皇上嗯了一声，示意他近前奏报。长生十分激动，喘着粗气，满身横肉都在跟着晃动，走前几步，正要开口，却见皇上身后是那双赖兮兮的大眼睛——死对头云北归，便迟疑道：“皇上，奴才，有些话……”

皇上喝道：“啰嗦什么？！讲！”长生吓了一跳，立即道：“是，是，皇上，奴才都打问清楚了，大运河里您猜是谁？是号称‘天下首富’的何长在！您看他摆的排场多大！这不诚心抢您万岁爷的风头嘛！他敢号称‘天下首富’，眼里还有万岁爷吗……”

云北归忍不住骂道：“说事就说事，干嘛把屎盆子往别人脑袋上扣？！‘天下首富’是别人瞎叫，他何长在啥时候认过？”皇上摆手制止，道：“长生，你说下去，只说，莫评。”

长生受了鼓励，胆气更壮，立即道：“奴才句句属实，可不敢胡乱编造。他何长在本是奉了皇上旨意疏通大运河，他可倒好，到处跟人家说没花朝廷一两银子，都是他何长在掏的腰包，天大的功劳本来都是万岁爷的，他何长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有，编纂《永乐大典》，逢人就吹，说那个解缙是他的同年，是他向皇上大力举荐的，要不然早被陈’瑛他们宰了，这下可好，天下读书人说起《永乐大典》，居然都说头功是他何长在的！真真是气死个人哩！”

长生说得吐沫横飞，停不下来。云北归听得胆战心惊，眼见着皇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长生还要再说，却被李德勇打断道：“长公公，皇上征战辛苦，又一路劳顿，何必急在此时禀报？”云北归赶紧道：“对，对，皇上咱们起驾回宫吧？”

皇上刚要答应，却听大运河里几声炮响，从渔船上跃上十几条精壮汉子。云北归大为紧张，急忙挡在皇上身前。李德勇急忙示意禁军兵士列阵护驾，巡防营大批军士也快速赶了过来。

却见十几名汉子分成两队，一队九人，一队十人，各持长绳，在一个旗手的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型。

皇上并不惊慌，边看边问道：“二弟，你闯荡江湖日子不短了，想必知道这是什么把戏了？”云北归早已看出，但事涉何长在，不便明言，但皇上问起，只好道：“皇上，臣弟瞅着好像是洪洞派的洪绳九连环和沧临派的沧临震通惠。”

皇上笑道：“好，好得很，分开是俩阵，合起来是一阵，兵合一家，其力无穷啊！怕是这京师穷苦百姓要么是洪洞派，要么是沧临派了吧？”云北归听着话风不对，不敢接茬。

皇上哼一声道：“嗯，上次武林大会，死了江湖帮派不少头头脑脑，这个李炳森和苏炳华倒是滋润得很，‘只羡鸳鸯不羡仙，不问俗事好闭关’，对吧？”

云北归大吃一惊，因为皇上最后引用的打油诗乃是何长在所作。当时，云北归在何府四合院做客，两人喝得大醉，说起李炳森与苏炳华，何长在诗兴大发，随手在墙上题了几句打油诗。可是，皇上如何得知？

云北归心中打鼓，正思忖间，却见皇上似有话说，赶紧凑近静听，只听皇上问道：“你遇到的那位老和尚，说是要见两位徒儿，对吧？”

云北归一拍自己脑袋，故意道：“是啊，是啊，皇上要不说俺差点忘了！您看我这个猪脑袋！他说都写在信里了……”皇上冷冷道：“他们，就是李炳森和苏炳华了。”

这时，阵型演示完毕，十几名帮众开始擂鼓助兴，渔船上，石桥上，运河里，到处都是身披红绸兴高采烈的帮众。两岸挤满了沿街百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就像过节一般热闹。

云北归暗骂何长在如此大张旗鼓，暴露皇上行踪，真真是钱多烧昏了头！孰料，却听皇上笑道：“这般热闹，是不是放灯节要到了？”

云北归问了日子，陪笑道：“快了，还有三天。”皇上笑着看了一会儿，道：“好了，传话下去，让何长在觐见。”

长生立即转过身去，尖着嗓子喊道：“宣何长在觐见！”众人赶紧忙着各守其位。长生趁机凑上前去，低声对皇上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只会觉得长生大胆放肆，却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只有内功“身知”的云北归闻言变色，因为他听到的是——“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巡查宫禁，发现何长在私自出入牡丹宫。”

皇上勃然变色，死死盯着长生，冷冷道：“可有实证？”长生低声道：“奴才已经查实，他由玉泉山向宫里送水的水箱得以入宫，后来更加胆大妄为，意欲男扮女装混入宫内，被奴才当场识破，但……无奈他买通了宫里很多人，不但戏耍了奴才，还全身而退，奴才失职，情愿领罪！”

这几句对答，旁人都未听清，唯有云北归听了个胆战心惊。

皇上忽然道：“怎么？长公公的嗓子不够响亮吗？何老板怎么还不到？”长生急急走出去，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宣何长在觐见！”

人声依然鼎沸，帮众照旧欢闹，不过，已经有人通报给了幕后老板何长在。他在几个属下的簇拥下弃船登岸，但是并未直接跪迎圣驾，而是面朝大运河，朗声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云北归心里大急，急忙走上前去。何长在满面堆欢，笑道：“二哥何必如此客气……”

云北归低声斥道：“你犯什么毛病！整这么大动静给谁看呢？老实点！”何长在不明所以，向前几步，施礼拜见，口称：“御赐客卿何长在恭候圣驾，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沉默，静寂——大运河上下，人山人海，却出现了短暂的无声场景。

皇上下了马，慢慢走到何长在身边，亲手扶起了他，端详着他的脸道：“三弟，银子多了，人怎么还瘦了？”何长在大为激动，正要答话，却见皇上已然转过身去，只好提高声音道：“多谢皇上厚爱！何某贸然前来迎接圣驾，是有三个缘由。”

皇上转回头，奇道：“哦，你说说看！”何长在恢复了镇定自信，道：“蒙古骚扰大明边境，杀我边民，掠我财物，为患多年。皇上御驾亲征，提刀杀敌，壮我军魂国威！何某自小熟读史书，能够如此下马治国、上马杀敌的一国天子，实所罕见！遍查史书，唯有唐太宗勉强可与皇上比肩。今日皇上得胜凯旋，何某身为朝廷客卿，率领敝号上下恭迎圣驾，此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