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茶盏飞过来时的路线，张明玉和大家的视线都落到了坐在高堂之上的张老爷，这个时候，张明玉才看见了父亲平静面容上压抑着的愤怒和阴沉，她不禁微微一愣。

偏厅里的人不止张老爷，在张老爷下手处，还坐着一名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

在张明玉挨了来自张老爷朝她扔过去的茶盏，呆滞的愣在原地，还没有做出反应时，美貌妇人凄厉婉转的叫了一声，站起身立马向张明玉身后的张明月跑去，"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张明月瞬间两眼泪汪汪，"娘！"

母女相见，泣不成声。

可惜别人没有成人之美。

美貌妇人——文姨娘还没靠近张明月，就被不近人情的黑脸护卫给挡住了，一个冷眼看过去，便让文姨娘望而却步。

文姨娘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回头委屈的朝张老爷喊道："老爷，您看！"

张老爷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桌上面，震得桌面上的茶盏都发出轻微的和茶盖相碰撞的清脆响声，"你还不快给你妹妹松开！还嫌脸丢得不够吗？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三个"还"字不足以将张老爷的怒意完全的表达出来，但光这些都张明玉来说已经足够了。

张明玉将张明月五花大绑的一路带回家这件事情，虽然张老爷之前不知道，但在他们到了张家大门的时候，就早就耳报神告到了文姨娘那里去了，他们在张家大门前发生的事情、再到进院门时怒怼守门小厮发生的事情，张老爷和文姨娘在偏厅里全都一清二楚，并且越听越生气。

而且张明玉回来了之后，都在来见自己的半路上了，竟然还拐了个弯，先跑去祠堂拜祭张夫人了。

虽然张老爷觉得人之常理，张明玉错过了张夫人的出殡，也能理解，但心里面总归是有些疙瘩，很不高兴——这也是代表着，在张明玉的心里，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地位，比不上张夫人那个当娘的。

种种因素之下，再有文姨娘一直在旁边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气得张老爷一看见张明玉，一个激动，就一个茶盏给扔过去了。

张老爷的各种思虑，张明玉不知道，她只知道，往日百般疼爱自己的爹爹这么生气，甚至第一次对自己动手，是为了文姨娘和做错了事情，险些害了自己一命的张明月！

对张老爷才升起的一丝丝往日父女情深，被张老爷的这一番举动，又立马打得零碎稀烂了，张明玉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自然不够。"张明玉语气淡淡的回道，将对张老爷的孺慕之情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叫人看不出来了，"在他们给我一个交代之前，都不够。"

一听见这话，张老爷脑仁就疼得紧。

交代！交代！还是交代！

这两个字，从张明玉生产那天开始，一直到她坐月子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以及他派出去的下人已经在苏氏那里听了无数次了。

口上说着要交代，但自己愿意给交代了，却怎么样都不满意，自己又不说清楚到底要个什么样的交代，难不成还真要张明月的命？

闻家有意见，苏氏不高兴，张明玉心寒愤怒，这些张老爷都能理解，他自觉自己是一个非常疼爱张明玉的父亲，最疼爱的嫡长女出了这种事情，他的震惊和愤怒丝毫不比苏氏少多少。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文姨娘说的对，虽然明月这件事的确做的很不好，但明月她也是出自一片好心呐！明玉她母亲去世这么大的消息，其他人为了她的身体着想，都瞒着她，但要问明玉自己，她是真的愿意被大家瞒着，等到很久之后，生完孩子了才知道母亲都已经给去世很久的消息了吗？

再说了，最后不是有惊无险，母女平安嘛！

都关了明月这么久了，吓唬吓唬她就可以了，又让她被五花大绑的回家，丢了一路的脸，现在都回到家里了，还绑着明月不松开她，是还想在家里闹不成？

张老爷原本之前对张明玉的怜惜和愧疚，都被这些日子以来的苏氏给他的难堪，和张明玉的做法快给磨光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失望又愤怒的说道："你婆婆之前不讲道理的闹的时候，我只当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便先忍着，想着都是自家姐妹，血浓于水，等你安安心心的坐完小月子，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月也在闻家关了那么久，教训也该教训够了，你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帮着劝一劝你婆婆，却没想到...明玉，你真的太让爹爹失望了！"

张明玉几乎要笑出声，他失望？

"爹，"张明玉一开口，声音便有些哽咽，她忙闭上嘴，深呼吸了几下，稳了稳情绪后才继续说道，"我，又何尝不失望呢！"

张老爷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你失望什么？"

张明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明月做出这件事，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对着我娘的在天之灵说，明月是真的为我着想，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

"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她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爹，你是真的以为，她只是给我说了娘去世的消息，我只是因为娘去世的消息才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吗？"

张明玉一声声质问，一步步走近，问得张老爷眉心拧成了一团，表情有些心虚。有的话，骗骗自己，短暂的安抚一下自己就行了，做生意的是人很忌讳运道和鬼神的，张明玉提到了张夫人的在天之灵，还真让张老爷有些不自在了。

张老爷有些哑然。

在他想好应对的措词之前，文姨娘就气势汹汹的插了进来，挡在了张明玉和张老爷视线对视的中间。

"大小姐，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我们明月是心怀不轨咯？敢情背着那些想要欺瞒你的众人，不想你一直被蒙在鼓里，特意将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文姨娘看着妩媚娇弱，但撒起泼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与市井妇人。

不过说起来，文姨娘原本也就是市井出身，从小跟着父母在街边当小贩的，在灯节时，靠着过人的美貌被张老爷一眼看上，这才进了张家当姨娘，过起了富贵的日子。

她双手一叉腰，做茶壶状，动作熟练的一看就知道她哪怕进了张家，在跟张家的其他姨娘吵架争宠时，也没少用这招，那气势比真正的苦主张明玉还要霸道。

"天地良心啊，明月从小到大，连只苍蝇都没拍死过，你还是她的亲姐姐呢，她怎么可能想要害你呢？大小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敢抹着你的良心说吗？明月去闻家告诉你这个消息后，闻家又是怎么对明月的，你敢说出来吗？"

在张明月被苏氏扣留下来的这些日子里，张老爷就是被文姨娘拦住，然后无数次的承受文姨娘这样尖锐的嗓音和撒泼式的**，打她也不是，骂她，文姨娘骨子里的韧劲很足，会闹得更起劲，让张老爷头疼不已。

现在看见文姨娘和张明玉这样闹起来了，张老爷烦躁的同时竟然还有些畅快，松了口气。

——承受这样的痛苦的人，总算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过这个对张老爷这个男人来说，是一种痛苦，但对张明玉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对张老爷，张明玉还会有难受的情绪，心痛和酸涩的感觉会成为她发泄的绊脚石，但对文姨娘，那可就太简单了，什么压力和阻碍都没有。

听着文姨娘的话，张明玉好笑的扬起嘴角，带着讥诮和不屑，"她连苍蝇都没有打死过一只，是因为这些事情不需要她动手，她吩咐一声，就有丫鬟婆子帮她打死了；我和她倒的确是亲姐妹，不过因为她的亲生姨娘屡屡不敬我母亲，被我母亲责罚过几次后，她心生不满，为了给她姨娘出气，顶撞了我母亲许多次呢！"

张明玉直直对着文姨娘的双眼，视线的压迫让文姨娘渐渐转过头了，不愿和张明玉对视了。

"一个在我母亲生前都屡屡对我生母不敬的白眼狼，会在我母亲去世后，突然洗心革面，好心的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而不是看我笑话？"

文姨娘偷偷瞥了眼坐得稳如泰山的张老爷，见他没有丝毫开口打断张明玉的意思，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张老爷几句，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眼看着张明玉越说越得劲，越说越有理，哪怕张老爷现在还没有表现出偏向张明玉的意思，但谁知道等会儿张老爷会不会被张明玉说动呢！

文姨娘忙想打断张明玉的话，但她刚张开口，就被张明玉给伸手止住了，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最后，"张明玉这句话突然加重了咬字的音，带上一道莫名的笑意，转过身，面对着在看她和文姨娘争吵、急切想要被松开绑的张明月，"文姨娘，你看明月这样子，像是被亏待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