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下,绿水长流。
五台山上,积雪皑皑。
五台山的仙风可以吹走杀气,五台山的圣水能够洗去血腥。
无论谁到了五台山,都会觉得自己渺小。
因为五台山上有菩萨,也有佛。
五台山没有泰山的雄伟,华山的险要。
但是却没有人敢轻视这座山,谁也没有胆量到山上放肆。
即使是昔年“杀手榜”排名第一的夺魄,在上五台山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刀。
谁也没有见过真的佛,佛在心中。
铁倾城已到了五台山,他虽是曾经的武林盟主,上山的时候也没有带枪。
与他一起上山的是西门傲雪,金木。
蒙面人与断肠人不会上山,因为他们的杀气太重。
西门傲雪本应留在山下的,只因铁倾城已离不开她。
他们的心之间,无形之中有一条线连着。
莫非在这世上,真的有月老?
铁倾城已来到正殿门前,他并不是要去谒见药师佛。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已是走投无路。
金至诚在世的时候曾经对金木说,如果铁倾城有一天无路可走,就带他去五台山。
天底下任何人都能拒绝他,只有五台山上的那个人会接纳他。
铁倾城却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也不清楚这个人与他之间是否有某种剪不断的联系。
正殿空荡荡,面对着佛的只有一个和尚。
和尚披着一架袈裟,金光闪闪的袈裟。
“大师!”铁倾城道,“您一定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以收留我的那个人。”
和尚霍然长身而起,慢慢转过身来。
铁倾城怔住了,和尚的那张脸,与他已死的父亲怎么那么像?
铁倾城看着他的时候,感觉胸膛里一阵热血涌上喉头。
“爹!”
和尚虽略显苍老,但他却认定和尚就是他的父亲。
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
和尚道:“老衲法号心灭,是五台山住持。”
天下没有人会认错自己的父亲,铁倾城隐隐感觉到,他就是自己的亲爹——京城三少中的铁无断!
可是他的锋芒与锐气,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消磨殆尽。
心灭道:“施主可是铁倾城?”
铁倾城自嘲道:“天下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
心灭道:“施主的父亲铁无断,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野猪林了。老衲法号心灭。”心灭双十合十,念起佛语,“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铁倾城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我爹右臂上有一处弯月形的胎记。”
话还没有说完,折扇已自从的袖中飞出。
折扇划过心灭的衣袖,又回到了铁倾城手中。
袖子已裂开,露出心灭赤裸着的胳膊。
心灭的右臂上,果真有一处胎记,弯月状的胎记!
铁倾城的眼角已湿,道:“天下有长得很像的两个人,但绝不会有同样的胎记。”
铁倾城接着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肯收留我,萍水相逢的人绝不会有那么好心。”
那是他二十年没有见到的父亲,也是这世上他惟一的亲人。
每到月圆之夜,他总希望自己在世上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的父亲就在他眼前,他本应开心。
他的父亲就在他眼前,他本应开心。
他虽已流泪,却非喜极而泣。
一腔怒火从心底燃起,直冲向天灵盖。
铁无断既然二十年前没有死在野猪林,为什么不回到铁府?
他怎么忍心扔下他们的孤儿寡母?
难道上官倾城不是他的女人,铁倾城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铁倾城原以为自己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想到铁无断却是个懦夫。
他原以为自己的父亲不畏惧强敌而英勇战死在野猪林,却没想到侥幸生还的铁老大居然逃到五台山做了和尚。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父亲是懦夫,他宁可相信这只是个梦。
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铁倾城的心已碎。
原来他这些年用血和汗水维护的,只是铁无断丢弃的虚名!
铁倾城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的就像一张纸。
就连他的唇,也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如果铁无断不是他的父亲,铁倾城会不会要他血溅当场?
铁无断不但是懦夫,而且是负心汉。
他到了五台山出家,辜负了深爱着他的上官倾城。
铁无断称霸京城的那些年,结下的仇家太多。
他从江湖上消失后,那些曾经遭他欺压的人先后到铁府寻仇。
铁府昔日的风光不再,留下的只是上官倾城母子的痛苦。
上官倾城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是英雄,铁无断消失后他也从未离开过铁府半步。
铁倾城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春天,仇家到铁府寻仇。上官倾城为了保护自己被他们活活砍死。那个时候铁倾城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他却连哭都不能。
从那以后,铁倾城与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变成了孤儿。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照顾妹妹。铁倾城不得不沿街讨饭。他流落街头,无依无靠,受尽欺凌。当他在路边啃又脏又硬的冷馒头的时候,也许他的父亲就在寺庙里吃干净的白米饭。
为了与妹妹活下去,铁倾城不得不加入了杀手组织“一封寒”,杀手组织的首领正是他的亲舅舅上官俊杰。可是上官俊杰不但不拿他当外甥,还虐待他,践踏他的尊严。在为上官效力的那些年,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只不过一直以来,他都以自己是铁无断的儿子而骄傲自豪。
铁倾城始终没有忘记京城三少当年在京城是何等荣耀。
可是他却没有能力振兴铁府。
若不是那一次铁倾城刺杀上官俊杰的对头被六扇门追捕,他也不会落入天山翼魔手中。
天山翼魔不但收留了他,还教他绝世的武功。
但是为了能振兴铁府,他在学成之后却割下了天山翼魔的头颅。
为了恢复铁无断昔日的荣光,铁倾城只身投入了永乐大帝的北伐大军中。
后来他不但成为破虏侯爵,还做了锦衣卫南镇抚,可是他的妹妹却已不见。
为了证明铁家的光辉,铁倾城秘密组织了弯月盟。
他以为他做的那些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却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逃到五台山做了和尚。
如果铁无断没有逃避,上官倾城怎么会死,他和妹妹的童年又怎会如此不堪回首?
多年来,铁无断就像擎天柱,支撑着他心中的那片天。
现在天柱已崩塌,他的心也已茫然。
铁倾城感到自己就像站在一块悬浮在空中的石头上,而四周,都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振兴铁府是明灯,现在灯已灭;
恢复京城三少的荣光是宝剑,现在剑已脱手。
当一个人精神崩溃的时候,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会说。
铁倾城已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似被阻住。
他忽然觉得自己听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一切声音都已消失。
没想到他为了铁无断做出的那些,居然都不是铁无断想要的。
往事过眼云烟,名满天下也只是昙花一现。
现在他已不想留在五台山,不想看到铁无断。
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铁无断,如果他的父亲没有去做和尚,他现在是不是与母亲还有妹妹在一起吃团圆饭?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疲倦,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去想。
他突然好想离开江湖,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已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他也没有父亲。
铁无断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心灭。
心已灭,还能做什么?
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他的亲人都已深埋黄土。
所幸他遇到了西门傲雪,他还有西门傲雪。
铁倾城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
佛门净地,本不该有这样的行为。
但现在已无所谓,毕竟铁倾城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西门傲雪了。
茫茫江湖,也许本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他的雄心壮志如同秋风拂过的尘埃,烟消云散。
威震天下是假,号令群雄也是假。
只有西门傲雪是真,只有她真正属于他。
心灭突然叹道:“有一件事老衲想要告诉施主。”
铁倾城不想问,也不想听。
这个人伤他伤得太深,他已不想再见到他。
心灭道:“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铁逊。”
铁倾城好像没有听见过,他轻轻地吻了吻西门傲雪的额头:“我们走!”
他们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
只有心灭明白,铁倾城不可能再成为弯月盟主了。
他的人虽还在,称霸江湖的心已灭。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心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默僧,只有他知道默僧的来历。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默僧过去是谁,也没人知道默僧过去做过什么。
那个秘密心灭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十二连环坞的人。
夕阳落下了树梢,食月人却还在飞鹏堡。
他本要离去,可是铁解来了。
如果不是食月人,铁解恐怕早已死在铁倾城手里。
铁解来的时候带来了乐安的消息。
汉王决定起兵,使者枚青到京城联络张辅。
食月人并不感兴趣,要不是铁解他现在已到了五台山。
铁解望着食月人的时候,眉开眼笑。
食月人问道:“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真面目?”
铁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食月人笑道:“我总不能永远以面具示人。”
说罢,他伸手揭那张惨白的没有面目的皮面具。
他用的是左手。
他的右手已闪电般攻向铁解,流星般的匕首自他袖中飞出。
匕首已插入铁解的胸膛,铁解的脸因痛苦而僵硬扭曲。
铁解脸上的汗珠不停地落,如同雨。
“为什么?”铁解咬着牙道。
食月人慢慢地揭下皮面具,忽然大笑不已。
“铁倾城!”铁解灰暗的眸子里,闪过愤怒的光芒。
食月人道:“我不是铁倾城,我叫铁逊。不过,他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铁解怒吼着,想要扑过去捏断食月人的咽喉。
可是他自己先倒下。
他倒下去的时候,满嘴都是苦水。
他的眼睛仿佛死鱼一般快要跳出,他额头上青筋暴涨。
他一定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一直被人当猴耍!
萧琳慢慢地走进来,道:“以他的武功,不可能死在你手里。”
食月人道:“杀人与武功高低,完全是两码事。”
“铁逊!”
金木掠进来的时候,他们只听到风声。
食月人的瞳孔在收缩:“你偷听了我们的讲话?”
金木摇摇头,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家侯爷已知道杀上官俊杰的是你,陷害他的也是你。”
食月人笑道:“铁倾城还不算太笨,只可惜他知道的太迟了。”
金木问道:“铁逊,你既然是侯爷的弟弟,为什么要陷害他?”
铁逊愤怒的吼道:“同样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他是破虏侯爵,而我只是西域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羊娃?”
铁逊又道:“我只不过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同时夺走他的一切!”
愤怒已变为狞笑,铁逊脸上的表情仿佛六月的天气,让人捉摸不定。
金木道:“我家侯爷已决定退出江湖,归隐山林,只求你能够放过他。”
铁逊冷冷笑道:“要我放过他,可以。只不过从今以后,他要彻底从江湖上消失。”
金木道:“我家侯爷会做到的。”
一阵风飘过,金木与窗外的夜色已融为一体。
萧琳问道:“你真的打算放过他?”
铁逊轻蔑道:“他现在一无所为,连乞丐都不如。”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我不但要拿走他的声名地位,我还要夺走他的女人。”
“原来,你才是杀我父亲的凶手!”
铁逊感到浑身发冷,因为破窗而入的,赫然就是“御剑无痕”上官鸣!
上官鸣苦笑道:“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指使萧琳杀了我父亲,除了这飞刀门余孽还有谁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萧琳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道:“你要为父报仇?”
上官鸣道:“你也可以自己把脑袋割下来。”
铁逊的笑容比鱼胆更苦,道:“今日你一定要杀我们?”
上官鸣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萧琳道:“你有把握挡得了我的刀?”
上官鸣道:“你应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刀光闪动,匹练般的刀锋迎面划向上官鸣的咽喉。
上官鸣腾空跃起,灰暗的空中闪出了一线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灿烂而又短促。
上官鸣的剑似飞鸟的喙,蜻蜒的足。
剑尖已触及到了萧琳的咽喉,萧琳也感觉到了凉意。
他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直到现在他才清楚“蜻蜒点水”的可怕。
上官鸣的身形聚然停顿,他的力量在一瞬间崩溃。
只听见一声巨响,上官鸣如同巨石般轰然落下。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鸣的胸膛已被洞穿,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剑锋已完全没了他的身体。
诡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铁逊已知道来的是谁。
西域萧宗主,萧远山!
如果不是他的“凌风一剑”,萧琳的咽喉恐怕已被刺破。
铁逊陪笑道:“多谢萧老前辈相救!”
萧远山也笑道:“我们是朋友!”
铁逊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萧远山道:“刚刚知道。”
铁逊道:“你已来了很久?”
萧远山瞟了上官鸣一眼,道:“我一直跟着他,他却没有发现我。”
萧远山的目光移向铁逊的脸,道:“你这几天没有去大鹏阁?”
铁逊道:“如果不是铁解,我早就到了五台山。”
萧远山叹道:“如果你去了五台山,一定会错过一场好戏。”
铁逊笑了笑,道:“什么好戏?”
萧远山道:“南宫城主的战书已递到白眉圣女手里,他们约定七天后在黑风林一战。”
铁逊道:“他们都是百年一遇的绝顶高手,他们的一战一定会轰动整个武林。”
萧远山捋捋胡须,目光转向萧琳:“你想不想报灭门之仇?”
萧琳道:“我不是白眉圣女的对手。”
萧远山道:“南宫若云与白眉圣女一战,必然两败俱伤,到时候你再下手,岂不容易得多?”
萧琳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铁逊叹了一口气,道:“他的确想报仇,但他更想杀铁倾城。”
谁杀了铁倾城,谁就是武林盟主!
萧远山并没有忘记。
铁逊道:“所以他不能去黑风林。”
萧远山淡淡道:“我可以救你们,也可以杀你们。”
萧琳的手心已沁出了汗珠,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服。
方才那“凌风一剑”若是指向他,他也只有死。
铁逊忽然笑了,笑得声音很大。
萧远山道:“你不信?”
铁逊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萧远山道:“铁逊,铁无断的私生子。”
铁逊道:“你一定忘了,我是汉王特使!”
萧远山明白他的意思,对特使无礼,就是对汉王不敬。如果有人看到铁逊死在萧远山手里,将来汉王做了皇帝一定不会饶过他。
萧远山的武功虽然高,但无法抵挡汉王的千军万马。萧远山只有一条命,而汉王一旦做了皇帝,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萧远山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杀了你们两个,一定不会有别人知道。”
铁逊道:“你可以跟踪上官鸣,别人为什么不能跟踪你?”
萧远山道:“以我的功力,别人跟着我,我不可能觉察不到。”
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萧远山霍然回首。
进入他眼中的,居然是雾中鹤。
雾中鹤还是一身白衣胜雪,玉树临风。
但他的心却与他的衣服截然相反。
雾中鹤冷冷道:“你不必杀他们。”
萧远山笑道:“我只不过是跟他们开个玩笑。”
雾中鹤道:“我已跟了你很久。”
萧远山道:“没想到你的轻功这么好。”
雾中鹤道:“除了逍遥游侠柳无为,谁也比不上我。可惜,他已经死了。”
萧远山的嘴角浮起一丝奸邪的笑,道:“你肯不肯帮我?”
雾中鹤:“事成之后有什么好处?”
萧远山道:“石珍可以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石珍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你该相信老夫,相信西域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