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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一体与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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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岑安来了两趟,都搅得安和堂不太平。高斌当戏码看过,转头还觉得有些头疼。李王妃这是没辙了,病急乱投医,什么浑招烂招儿都顾不得。明眼人都看得出,雪溪是一步死棋,只有李王妃还不死心。下一回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借口……

“这算什么事儿呢?三番两次送上门来,面子里子都被摔在地上了……”小陆麟摇头晃脑地唏嘘,被高斌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两张嘴皮子不想要了?”高斌斜睨着,给了他一个阴恻恻的冷笑。当时事出突然,三爷把徐图指给孟主子,他只得从底下的小子里重新挑一个栽培。陆麟生得一副好皮相,面红齿白,人也机灵,尤其会察言观色。可到底人还年轻,有时候遇事就浮躁。想当初徐图也是一样,还得吃过亏才能长记性。

陆麟缩一缩脖子,嬉皮笑脸地卖起乖。

“师傅教训的是!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去看一眼三爷的药。”说着,一溜烟儿地跑出廊下去,尚不知道他师傅正算计着叫他栽个跟头。不远不近赶巧儿就在今天,他的教训已经迎面而来。

“站住!”一张僵硬的面皮露出来,张懂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他平稳地捧着提梁食盒,脚跟扎在地上。

陆麟头皮一紧,霎时收起轻松的嬉笑,侧身退让在路边。正是两位主子用药的时辰,张懂手里端着的必是两碗药汤。他不敢耽误正事,识相地夹紧尾巴。

“张爷爷请。”张懂的外号叫“张阎王”,从没人见过他的笑,说话的声音也永远是一个调儿。陆麟敢和高斌涎皮赖脸,却没胆量在张懂面前打马虎眼儿。他乖觉地垂下头,跟上张懂的脚步往回走。

“毛手毛脚的没规矩!”高斌正愁无处下手,当下无视小陆麟巴望的小眼神,指着台阶下一片干净的地儿。“跪下,涨涨记性!”

陆麟搓着脚跟,没脾气地跪了。被师傅罚跪,总比被张阎王罚规矩强,不死也要褪层皮。他以为他师傅是救他,带着些许小窃喜,端端正正地跪下去。

他那点儿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师傅们的法眼。张懂凉凉地勾唇一笑,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着讥讽的话语。

“都说人老了心软,果然不假。”

高斌的脸色就不太妙了。这张懂就是刻薄,说话和刀子似的,半分情面不留。若非他对三爷忠心不二,就他那张臭脸,自己定也忍不了。

“正经差事要紧。”他打起门帘示意,等张懂跨过门去,回头瞪了一眼抬头张望的陆麟,也沉着脸跟进去。臭小子,就该多跪两个时辰!

二楼上静悄悄的,氛围有些低沉。烟雨摆摆手示意两人噤声,一手飞快在眼下画两道。

高斌看明白了。只怕三爷比他还头疼,李王妃给三爷塞人,还不是为了恶心孟主子。而孟主子不好过,三爷就闹心。说到底,三爷把孟主子放在心尖尖上,孟主子不好,靖王府上下谁也别想安生。

荣王妃又哭了一场,正倒在枕头上难过。她才十六岁,从太师府不起眼的旁支嫁进靖王府,生下一对孩儿,被大王金口玉言抬为平妻。谁人不说她好福气?可这一年多里,命运无情地转身背弃了她,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崇仪扶着她半边小脸,用拇指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如今三爷在安和堂逗留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若不是受着伤,他们都要怀疑是孟主子女色误人。

高斌在一边站了会儿,和张懂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咬咬牙打破旖旎。

“三爷,该用药了。”按时吃药养好身子,他们才有好日子,哪怕眼前遭嫌弃呢?

烟雨接过打开的食盒,目不斜视地送到床边。高斌和张懂都知道孟窅的规矩,就在楼梯边站住脚没有上前。

暗沉的长方盒子里,两只莲纹撇口白瓷碗并列搁着。为了保持药汤的温度,碗上覆着青瓷的碗盖,盖钮是一只饱满的莲蓬。烟雨揭开碗盖上竖长的签子,苦涩的药味瞬时弥散开。分明是温热的药汤,却渗着凉薄的苦味。

孟窅恹恹的被崇仪抱起来,不配合地拧起眉头。他的肩头还有伤,孟窅不敢叫他多用力,自己倚在床柱上,只是抿着没有血色的唇无声抵制。

“药凉了更苦,喝下去胃里难受。”他耐心十足,温润的嗓音透着宠溺。“你想想孩子们,早一日好起来,便能早一日接他们回来团聚。”

这个理由好用得很,孟窅配合地坐起身,自己接过药碗,埋头默默地喝起来。她吃相秀气,用饭时总是喜欢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咀嚼慢慢品味,喝药的时候也一样慢悠悠的。

崇仪不急着拿自己那碗药,仔细凝视着她。她捧着药碗的手指节分明,指尖淡得仿佛透明般。玉雪最怕吃苦,春蓃前好容易答应她断了药汤,那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急忙张罗要带上合意的零嘴去猎场。两人却带着一身伤痛回来,沦落到日日与汤药为伍的境地。

孟窅喝完最后一口,才抿了下嘴唇上的苦涩,就被塞进一颗桂花饴糖。视线余光瞥见床头的廿四屉槅上头一排拳头大的圆肚小瓷罐的其中一个打开着。

孟窅也从里头拈起一颗糖,回头看一眼他的药碗,无声地睇去一个眼神。

崇仪噙着无奈的笑,顺从地在她的眼神里端起药碗,仰头喝个干净。他不喜欢甜的味道,甜会营造浓郁而短暂的假象,轻易麻痹人们。而玉雪就是他的甜,让他成瘾、无法放手的甘甜,因为失意和伤心被侵染了微妙的苦涩。他想驱散玉雪心中的痛苦,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喝了药,孟窅重整精神,执着发起每日一问。

“咱们什么时候去接臻儿和阿满?”

崇仪眼底闪过无奈的光泽,头疼着今天怎么打消她的念头。宫里住进两个孩子,父王重新尝到含饴弄孙的乐趣,哪里肯轻易放人……大哥也想把孩子送进宫里,可敬贞王妃走得早,他在后宫没有可托付的人选,总不能把孩子直接塞进九黎殿。连日看着自己的眼神都透露着嘲讽。父王一口咬定,等玉雪康复后才让两个孩子回府。玉雪尚不知,陶翁每回来请脉后,次日就会将脉案呈进暄堂。父王也通过淑妃再三提点,务必要荣王妃痊愈。

他转头移开目光,楼梯边,高斌接过空了的食盒准备下楼。崇仪出声把人唤过来。

两个人趋步上前,在帐子外侧跪下来,埋着头不敢乱看。

孟窅狐疑地看过来,把自己藏进垂落的帐幔后。

崇仪拍拍她的手,出人意料地吩咐高斌和张懂上前来给孟窅磕头。

高斌心头一跳,身体仍然诚实地遵循本能服从靖王的指示做出回应,头顶上传来靖王沉着有力的嗓音。

“我与王妃夫妻一体。”他握紧孟窅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往下说:“往后,荣王妃的话便是本王的意思,尔等不可推诿慢待。”

高斌的心头又是一跳,清楚地感受来自靖王的威势。三爷是认真的。

“这是做什么?”孟窅微微吃一惊,有些无措地看向叩首大拜的二人。

崇仪轻柔地哄她,说得一本正经。“你病了许久,如今还手脚无力,必定是底下人不尽心。”

话音未落,高斌和张懂还罢,烟雨和小丫头们当时就跌下去,膝盖软得几乎跪不住。烟雨素来胆小,否则当初也不会被花萝的几句话震慑住。她低垂的脸上写着沮丧。今天本不该她来当差,只因松雨晨起是咳嗽了两声,齐姜姑姑怕她过了病气给主子,才叫她顶上一日。

孟窅勾起指尖在他的掌心轻挠,病容浮着难得的红润,娇软地嗔怪:“你吓到她们了。我不喜欢这阵仗……”

崇仪便抬抬手,把人都挥退下去。果然这一打岔,玉雪也不再提孩子们的事,等药效上来,叫她好好睡一觉,省得胡思乱想。

“王妃息怒。”他低下头悄声窃语,莞尔着拨开她额头柔软的碎发。

孟窅学着他压低嗓音,细声细气地引诱他靠近自己。

高斌走在最后,瞥见靖王俯下去的身影。这一位真真儿牵着三爷的心,只盼着李王妃自此消停些,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帐子里的暖意徐徐围绕,崇仪听见她又软又细的撒娇,像初生小猫儿娇嫩的肉垫,试探地拍在你的掌心。

“你刚才说的头一句,我喜欢听。”孟窅伏在软枕上,眉眼弯弯地呢喃:“你再说一回,我听着心里欢喜,就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哪句?”崇仪存了心逗她,慢悠悠地作出疑惑的神态。

孟窅气结,药性慢慢涌上来,带来沉重的倦怠感。她闷闷地哼声,捡着他没受伤的肩膀轻轻推一把。“说嘛!”

他肩上的伤已经收口,只是动作还不利索,一只手撑着上半身,左手慢慢地捧起她一缕青丝。清冽的药香缠绕在发丝间,叫他心下微苦。玉雪病中虚弱,一直打不起精神,喝了多少苦药汁子。陶翁和钱先生都道是心病,他清楚知道心结是何,对玉雪只有怜惜。

“我和玉雪夫妻一体,不分彼此。”清隽的面上认真而虔诚,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她发亮的小脸,因为她的欢心,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真好,真好。”孟窅眯着眼,快活欢舞的情绪在内心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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