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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一、出宫与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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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腊八前,桓康王恩赐诸闺秀返家,以续天伦,同时命淑妃备下丰厚赏赐,又发话说,新岁便有明旨下发。较之王府赐婚的旨意,提任女官的手续就简单多了。淑妃将名册传至内务府,次日便有宫丞携着官服,从别院将人领走了。

孟窅去蒹葭殿拜别姑母时,杜虞晗已是走马上任,正立在桐雨姑姑身后当值。

她梳着清爽的单螺髻,穿着豆青绣鹭鸶的圆领长袍,腰间束着嵌黄玉腰带。

孟窅好奇多看了她两眼,淑妃便把她招到跟前,让两个小的说会儿子话。

“说来,你们两个也是有缘。日后她就在姑母这里当差,你想见她也方便。”说得仿若她是为了孟窅才点了杜虞晗在身边。“上回她见你绣了香囊,后来便调了香来。我闻着不错,一会儿也分你一些。”

杜虞晗蹲身一福,谦虚道:“奴婢随家母学过一点,可那香料多亏桐雨姑姑指点,奴婢实在班门弄斧。”不过几日功夫,她已将自己的位置摆得端正,言行礼节皆十分得体。

后来,她果然很是用心,跟随桐雨研习香料。两三年功夫里,淑妃日常的熏香尽皆托付于她,更赐她一个小字,“香识”。此是后话不提。

孟窅领着淑妃的添箱出宫,回到府中才觉思亲之情日久积压,全化作两行热泪。老太太体谅她,柔声哄劝一番,便把孩子交还给她母亲小谢氏。孟窅给老太太见了礼,就像归巢的雏鸟儿,再也按耐不住地揉在小谢氏怀里抽抽噎噎的撒娇。

屋里只有女眷,对孩子多是一片柔肠,便不怎么较真规矩。长房太太殷氏膝下空虚,虽认了淑妃做女儿,没养几年又送进那里去,见状最是触景生情。

“好孩子,头一回离家这么久,一定想家了。你母亲也天天念着你,可算盼回来了。”

孟窅揉揉眼,小谢氏捉着她的手,替她把脸擦干净。她和孩子的爹还指望她这一遭多少有所长进,眼下看还是奢望了。

“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叫大太太见笑。”小谢氏推着孟窅站好。孟太师长房长子,家里都唤他的赴任殷氏一声大太太。

“大太太。”孟窅正与孟淑妃亲近,见着殷氏也比往日更亲切。“阿窅见着姑母了,姑母要阿窅替她给您请安,她在宫里一切都好,请大太太宽心。”

殷氏含笑点头,却是无声一叹。

老太太唯恐勾起她的伤心事,赶紧岔开话。

“回来就好,今天且先回屋好好歇息。明儿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

次日,大房里打发了人来请人。听说,太师一早吩咐底下人活杀了一头羊,不单是孟窅,二房所有的孩子都有请。前年出嫁的孟宁也被叫回来同乐。

夜里,孟窅把弟弟孟宥都挤去偏厢,和小谢氏说了半宿的话,早上渴睡起不来。这会儿,索性早膳也不用了,只就着甜汤吃了两口芸豆酥卷就要过去。小姑娘爱美,出门前拉着母亲扑了粉儿掩饰眼下浅浅的乌青。

老太太高坐堂上,乐呵呵地看明堂里高低参差的孙辈。最小的孟宥还不及桌子高,平日里都要奶娘抱着,今儿拽着姐姐孟窅的裙子,粘人得紧。孟窅这一趟出门,可把他想坏了。

“今天我做主,叫你们吃酒吃肉,不立规矩,可意的玩耍去吧。”虽如此说,依旧单独给男孩们开一席。

又因嫡庶有别,殷氏单单拉了孟窅一个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实则昨夜太师带了淑妃的话回来,孟窅与靖王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只待开年赐婚的圣旨下达各府。如此,孟窅的身份就不同了,屋里除了老太太、大太太诰命在身,往后便是她亲娘小谢氏都要矮她一头。且又听说,大王心急,钦天监早已将吉日演算妥帖,二月里连着都是好日子,礼部是有的忙了。

依着大王惯常的作风,宁王是他喜欢的儿子,自然排在头一位,一应仪式都在聿德殿操办。其次,是恭王的侧妃曹氏,因恭王府还未有当家的主母,妻妾主次有别。此番婚仪从简不说,内务府已经传出话说,无需礼部置办。恪王是郡王衔,再亲的侄子必然排在儿子后头,余下的梁王和靖王皆是侧妃,但温成县主身份在,又有翁主在背后,少不得比旁人更隆重。

事实亦是如此。腊月十八,诸事皆宜的好日子。桓康王选在这一天,急不可耐地颁下赐婚圣旨。礼部侍郎苏启秀次女苏氏晗,赐为宁王侧妃,婚期就定在一月里。曹氏紧随其后,由内务府出面,一顶小轿直接抬进了恭王府。二月初,温成县主胡氏嫁入梁王府,红妆十里,满城锦绣。下旬,靖王迎娶太史令的女儿孟氏。

孟窅专心待嫁,且因家里上下一致刻意埋着她一个,竟不知道胡瑶出嫁当天,京城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直盖过当年朝阳公主的婚事去。说来血缘实在是神奇,朝阳心系周国公家已故的世子周翎,为了他抗旨不婚。继朝阳这个姐姐之后,她的弟弟也是个痴情种,竟然在迎娶侧妃的当日,追着心爱的侍妾出城。说是侍妾,原不过是南府伶人,不知为甚入了梁王的眼,置在城西为外室。想来梁王十分恩宠于她,竟叫她不知天高地厚地要阻挠梁王与胡瑶的婚事,于婚期当日留书出走。最后,梁王追回了爱妾,又被追踪而至的徽羽卫押回了白月城。没人知道那天宣明殿里发生过什么,只知道那伶人被梁王抱回府去,交给丁王妃安置,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医馆被敲了个遍。三天后,梁王才走进胡瑶的院子。

这厢里,孟窅待嫁的心事纷乱繁杂,一时羞一时忧,但凡听见“靖王”二字,都要纠结上一阵子。圣旨下达后,老太太为她引荐了一个人。

“快来拜见齐姑姑。”

孟窅依言而行,又听老太太解释道:“这是你大伯婆为你请的女先生,往后陪着你嫁过去,为你打点日常起居。”

齐氏姜,尚宫局的出身,三年前得淑妃的恩旨回家成亲去。熟料人还没踏上故乡,半道突然接到噩耗说婚事不成了。她定亲的人家是个商户,人倒也本分,可商人游走在外,不久前南下采买时,意外翻船溺死了。婚事自然就此作罢,齐姜家里又早没了亲人,索性一路游览山水,回乡祭拜父母祖宗后,又返回望城落脚。好在她在命妇间有几分体面,便有人请她指点家中女眷的闺范礼仪。

前年孟宁定亲前,老太太就叫媳妇们留心合适的人选,为孙女们找个教习。殷氏因为淑妃的缘故,早早看好齐姜。前阵子传来孟窅定下靖王的消息,她就把人保举给老太太。

孟窅心知,名义上齐姜是服侍她的人,实则老祖宗不放心她的规矩,找个眼线耳报神震慑她来是真。长者赐,不敢辞。她老老实实收下,大抵因为自己不经事,对做侧妃一事心里没底,平日里倒也十分尊重齐姜。

光阴似箭,转瞬就到了出嫁的日子。老太太亲自为孟窅梳头添妆,嘴里念念有词。因是为妾,嫁衣只用的海棠红遍地锦绣妆花缎,绣着寓意吉祥的榴花。小谢氏比着女儿的身量,亲手裁剪,选的对襟窄袖束腰的样式,隆重里又显三分轻盈。

喜娘扶着孟窅起身,就要拜别父母,孟窅的眼泪一下落成两行。

“姑娘是有大福气的,欢喜还来不及呢!”

“可不能红眼睛,妆花了不说,要坏福分的。”这是老祖宗,也只有她敢说。旁人哪个敢提,必要被骂一回。大喜的日子里,一切不好的字眼都要避讳。

众人围着她哄,小谢氏自己红着眼睛,强扯了笑给她补眼角的粉。红红的盖头罩住了孟窅的视野,留下一片氤氲。她捧着宝瓶,仿佛牵线木偶般由喜娘牵引着,听从礼官的宣唱一时拜一时跪,唯恐行差踏错。

早起只喝了一碗甜汤,怕晕了口脂,小谢氏只象征性喂了两勺。轿子悠悠摆晃,她在狭小的红色空间里晕头转向,各式吉祥话和恭维话都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哄笑声里,轿帘下突然闯进一只脚,更确切的说,是一只红色的靴子。孟窅惊得险些跳起来,手里一松险些把怀里的宝瓶丢出去,幸好她还有一丝清明,赶忙又抱紧了。

靖王娶妃时,因急着为朝阳遮丑,诸事仓促潦草。李家又是那样的人家,连嫁妆都是淑妃绕着弯填补的。这一回,桓康铁了心要补偿儿子,虽是纳娶侧妃,也不比宁王少费工夫。兼之,又有梁王的绯闻在前,桓康更需要一场声势浩荡的美事来吸引民众的目光。内务府便是在三日前才匆忙接旨,再将对靖王侧妃的恩赏加厚三分。且不说外人如何看待,崇仪自嘲了番,自己莫不是与婚嫁犯冲,回回都要出些不一样的缘故。另有淑妃把李王妃召进宫好生开导劝慰了一番。

靖王府内,礼部和吏部的官员来了泰半,有靖王请来的,更有大王派来撑场面的。于是,靖王遭罪了。待他在席间转过一圈,被人结结实实灌下一肚子酒水,不带参假的。此刻脸上潮红一片,脚下虚浮得依靠随从高斌的扶持,才勉强把路走顺溜了。他在前头被高斌灌一碗醒酒汤,换过外袍又缓过一阵,才往喜房来。

新侧妃的院子在西边,与王妃的东苑隔着一片花园。他踏着如水月色,在亮得晃眼的大红灯笼指引下,不疾不徐的踱步。身后嘈嘈的吵杂声远了,小风徐徐微凉,吹散他肺腑间的燥热,吹散让人躁动的酒意。

喜房的正门大敞,光华从门内倾泻而出,把柔软的月色也压下去。喜娘远远地就迎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崇仪眉骨一跳,适才的酒劲又涌上来,在他半边太阳穴上跳动,一阵阵抽疼。他斜里睇一眼高斌,那喜娘也是人精似的,立下会过意来,把许多讨喜的马屁重又咽回去。

他走进去,径直穿过次间、梢间,尽头的拔步床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红烛高照的亮光下,她的嫁衣上似有流水的光泽,耀眼而柔软。他想起花轿里,抱着宝瓶惊跳的人儿,蓦地笑出声来。才一伸手,被眼疾手快的喜娘塞进一柄秤杆,他便几步上去,挑开那碍事的红盖头。

这一天,孟窅的视野都是红灿灿的,听见男人的笑声时,一下联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地肩头瑟缩。盖头被挑开时,外头的光亮一下闯进来,她被刺得眯起眼来,又听见那个温润好听的男人的声音。

“闷坏了吧?”

他的温和笑谑,无端地让孟窅脸上发烫,犹犹豫豫着循声抬眸去看。远处捧着喜盒妆镜的侍婢排做两列鱼贯而出,她一点点集中视线,小心翼翼去看眼前,清隽俊朗的男人就占去她整个视野。

崇仪哂笑,折身挨着她在床沿坐下,察觉小姑娘一双眼直追着他痴痴地看。严格来说,孟窅的五官与淑妃只有三分相像,此刻大妆之下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架势,可他更欢喜淡妆清浅的孟窅,不用半点粉饰的真实。嘈杂退去后,酒气随着静默慢慢攀上来,他随着心意放任自己,有心逗一逗她。

“好看吗?”

“好看。”孟窅实诚地点头,然后发觉自己被“调戏”了,恨不能咬下自己不听话的舌头。她猛地把脸儿埋下去,再不敢看他了。

崇仪身心舒畅地笑了,那点子酒意也化作暖暖的细流淌过心尖,流向四肢百骸。他抬手揉揉额头,定神再看,孟窅正懊恼地蜷缩着自己,小小一个人儿裹在红艳艳的嫁衣里。此时地上若有个洞,大抵她能立时钻进去。钦天监请庚帖演算吉日时,他留心看了一眼。孟窅生的晚,腊月十九才过的十三岁生辰,翻过年勉强算做虚岁十五,可不还是个孩子。怎么就瞧上她了呢?

心随意动,他侧身想与他的小侧妃亲近一番,身下异样的触感让他一顿。先开锦被一看,满床的“早生贵子”铺散开,连枕头下都有。他将身下的枣子花生拨开,重又坐下,想起她在这膈人的床上做了大半日,必定不舒服。

“呀!”孟窅虽做鹌鹑状逃避窘迫的现实,可他一动一叹都牵扯着她的神经。眼梢里带进他在身边立起来,扯着袖子信手一扫,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地抱住他的手臂着急:“不能动!喜娘说,这些不能动!”

崇仪停下来看她,只一眼又把小姑娘羞得埋下头,抱着他的手也慌忙无措地松开了。他又坐下来,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孟窅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熏得她晕陶陶地,脸上的温度就怎么也散不开。她觉得十分丢人,靖王会不会嫌弃她小家子气……心里正挣扎着,膝弯下被人一抄,她惊得后仰,倒进一副有力的臂弯里,接着就被人整个儿抱在腿上。

“吓着了?”

这下更近了,崇仪开口时,醉人的酒香就洒在她半边颊上。孟窅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她长这么大,只有爹爹这样抱着她坐过,也是她五六岁前的事了。娘说,嫁了人就要听王爷的,尤其今晚,王爷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顺从。

“我、我不怕的……”

这话怎么听都是虚张声势,崇仪环着她,只觉得臂弯里的人儿僵硬一片,他都替她心疼。她声如蚊讷,崇仪便低头凑近她小巧的菱唇边去听,那温润的香气就留在他耳边,在他心湖撩拨出涟漪。

“我不怕。”孟窅吸吸气给自己壮胆。她想起奉旨进宫那场宴席上,遥遥一眼的背影,想起蒹葭殿里他片刻的驻足,此刻忽然间由远及近,总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她想着要说些什么化解眼前的拘束,恍惚闻见他一笑,就又忘了。

他原就想呵护她的真实,若她因为自己约束起性子,就失了本心。

“累了吧?用过什么?这一天忙得脚不沾地,饿得慌。”他不想她怕他,刻意挑了不相干的来说。早起一应仪式繁琐,想来她不比自己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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