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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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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宫车晏驾上

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想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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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改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找黄锦小跑着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少字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

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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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望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日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銮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吧嘉靖垂下眼睑道。

皇上起驾回宫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大声道。

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起驾回宫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最后响彻整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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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亘空阴霾。

西苑的正门洞开着,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跸道上铺了红毯,道边每隔七尺,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直视对方,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的朝服,凝神屏息,恭候着銮舆的到来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右侧则是文武官员。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而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杨博,他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有何表情;左侧为首的,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乃是他的世子,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趴在父亲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辰时正,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韶乐奏响,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手持龙旗金瓜长戟华盖,缓缓的从西苑门中走出。

当那辉煌夺目的銮舆,出现在西苑门前时,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

恭迎陛下群臣齐声高唱,全都跪在御道两旁。

銮舆缓缓向外行来,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缓缓停了下来。黄锦拿个马凳放在銮舆边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皇上有旨,着裕王携世子上舆

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表情,忙大声道:臣遵旨便抱着朱翊钧,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

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跪在皇帝面前。小世子也奶声奶气的叫道:拜见皇爷爷

嘉靖本来神情凄然,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道:朱翊钧,到皇爷这边来。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小世子抬起头来,但看到皇冠龙袍端然高坐的皇帝,心中便生了怯意,跪在那儿不敢过去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裕王赶紧小声道:朱翊钧,过去。

小世子这才爬起来,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

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嘉靖的心柔软起来,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可根本没那个力气,只好慈爱道:来,坐边上。

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世子却不让他抱,奶声奶气道:我自己来说着按着锦墩,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就爬了上去。一转身坐过来,挺直腰,像模像样的,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他得意的望着嘉靖,意思是,看,我能行吧

嘉靖发自内心的笑了,欣慰道:还好朕有个好孙子说着看一眼裕王道:你也坐吧。

王轻声应下,坐在嘉靖的另一侧。

起驾銮舆再次向前,载着天家祖孙三代,沿着跸道缓缓向东,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

帝王气象的金水桥气势恢宏的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坠梦中。

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第一次进宫时,也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少字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在这场梦中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有权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他苦求长生,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今天,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你是天子,还是草民,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终究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最后还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自己辛苦斋醮,渴求天道,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原先以为,自己身为天子,得天独爱,便比世间生灵天下万民更加高贵,但现在才知道,高贵个屁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刍狗,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罢,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愿下一场梦中,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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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晏驾,全国停止娱乐活动,故而停更一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今天至少再写一章吧

第七六六章宫车晏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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